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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羋月自是知道這兩人態度為何如此,只是她既經歷過大難,似羋茵羋姝這一些女兒家的小心思,直如隔靴搔癢一般,半點感覺也沒有。

  羋茵的表情,既然連羋月羋姝都已經看了出來,女師老於世故,又如何看不出來。羋茵素來好勝,高唐台諸女間的紛爭,十有五六都是她挑起來的,這女師早已對她不喜,見她如此更是厭惡,往日積壓了許久的話便有些不吐不快了。

  女師便道:「九公主的不及,是在用心不夠。七公主的不及,卻在於用心太過。」

  羋茵不防她這一說,頓時惱了:「女師此言差矣,對課業上多加用心,難道反而錯了不成?」

  女師肅然挺身,斂袖一禮,道:「公主勿怪,臣既為女師,有些禮法上的事,當須與諸公主、貴人們講述一二。」

  諸人見女師鄭重,也不禁斂袖還禮,齊道:「請女師教誨。」

  女師當下道:「諸位貴人皆是天生尊貴,生而在錦繡堆中,自幼便得甘旨相奉。及長,便有俸祿采邑,部屬奴婢。既不似奴婢之輩勞碌奔波,又不若士子要上陣殺敵,或立於朝綱,何以還要延請女師,學習才藝?」

  眾人皆看向羋姝,顯是等她回答。

  羋姝微微一笑,開口道:「我等既受甘旨之奉,言行舉止當為世人表率,習文學藝,乃是為了自身學識教養襯得起這尊貴的身份。」

  女師便點頭道:「八公主說得極是。貴人們學習琴棋書畫、禮樂騎射乃至於女紅廚藝當家理政,是為了陶冶情操、增廣見識,不至於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雅俗不辨、遇事不知。原意在於廣,而不在於精。若論廚藝,吾不如庖丁;若論女紅,吾不如縫人;若論歌舞,更是怎麼也精不過那些坊市的歌女舞伎。但是學了這些,吾可以鑒賞、可以評點,偶有展露才藝,那也是錦上添花,增加趣味。」她說到這裡,轉向羋茵,羋茵還自不解,羋月心中已經是暗道一聲糟糕,果然見女師道:「少司命舞,原是為王女祭祀而作,以高貴的血統,來召喚神祗的隆臨,是何等神聖之事。行祭者當有立於天地之間,我獨一人的氣勢。」說著又是長歎一聲道:「可是七公主的舉止,卻去學了那些宴前舞姬的技巧,豈不是捨本逐末,買櫝還珠。須知鄭聲衛樂,原也不是君子所好。」

  羋茵聽得「鄭聲衛樂」四字,臉上如同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地起來。她一向要強,如何受得了這樣的話,欲辨無辭,欲怒又有羋姝身份壓在那兒。她站起身來嘴唇顫動幾下,一扭身,竟是捂臉哭著便跑走了。

  景氏、昭氏等宗女見狀,對望幾眼,便有一些騷動不安起來。女師卻巍然不動,似不曾看到羋茵跑走一般,卻對著餘下的人道:「貴人們可見過宗廟中的欹器?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學習課業,亦當如此,不可偏好、不可荒疏,請貴人們記之。」

  說罷,便俯身深深一禮。

  羋姝等諸女也忙俯身還禮,道:「謹遵女師之教。」

  這一課便結束了,諸女走出學殿,這一口氣才松了,剛才大夥兒嚇得不敢說話,此時便交頭接耳說個不停。

  屈氏便拉了羋月一把道:「九公主,方才七公主一怒而去,恐她臉上過不去,我們不如尋她勸慰一二。」

  羋月知屈氏為人善良懦弱,從來便是個濫好人,知她此時若是單獨過去,不免要被羋茵當成出氣筒遷怒,便有些不忍。她對羋茵雖無特別的好感,但想到羋姝自矜身份,是不會主動過去勸羋茵的,自己與她畢竟是同住一宮的同父姐妹,若連其他宗女都想到要勸慰她,自己不理不睬倒也不好。當下心中暗歎,道:「我和你一同去吧。」

  兩人便去了羋茵住處,果然見羋茵已經哭了一場,此時正在打水淨面,便揀了幾句話來勸慰。

  羋茵猶自氣憤,道:「哼,巧言令色,鮮矣仁!什麼女師,根本便是個奉迎小人,八公主作什麼都是典範,八公主做什麼都是增一分嫌過減一分不及,你我就是那給八公主墊底的……」

  羋月微笑道:「七阿姊,八阿姊這些年來是照應我們不少,她是嫡公主,生來命好,我們怎麼能跟她比。這些話不是當初你告訴我的嗎?」

  羋茵一怔,見羋月拿她自己的話來頂她,也有些心虛,只提高了聲音道:「八妹妹自然是好的,她也從來不會待我們有什麼區別。我只恨那個諂媚的……」

  羋月勸道:「細想來,女師說得雖然過了些,但多少還是占住些理的。」

  羋茵怒道:「占什麼禮,簡直是羞辱,她怎麼敢拿我比作鄭聲衛樂?」

  鄭衛之國,民風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聲相和相邀,幕天席地即時交歡。所謂鄭聲衛樂,便是指這些不能為君子所好的、雅樂之外的音樂。鄭聲衛樂當日曾被魯國孔子嚴厲地批評過,他的門人又多,徒子徒孫遍天下,這樣的點評,自然是天下皆知。

  雖然此時禮崩樂壞,鄭聲衛樂也不似當初那般,讓「君子」們一聽就避了。然羋茵畢竟是個心氣極高的少女,她苦心練習舞蹈,滿心期望壓眾人一頭,不想卻得了這麼一個評價,豈不氣惱萬分。

  屈氏急道:「七公主,依我看,您的姿態端正無比,如何能說是鄭衛之聲……」

  羋月卻是漫不在乎地道:「便是鄭聲衛樂,那又如何。如今連魯國都沒有了,誰還把孔子那一套當標準呢?再說我楚國本是蠻夷,誰在乎這些了。」

  羋茵聽到她這樣的話,不知怎麼地,原本內心積鬱的一股氣倒漸漸平了,橫了羋月一眼道:「哼,你這解釋……」

  若是象屈氏那般再努力地說她跳得很正經,但畢竟有女師這一評語在,她如何能夠平靜處之,越是解釋,她越是不忿。偏羋月漫不在乎,她這一肚子的氣,倒泄了個精光。

  羋月笑著拉她道:「休要生氣啦,我們為尊,她為卑。她的話有理則聽,無理時喏喏應聲打發過去便是。你倒把自己跑到屋裡生悶氣,如今外頭春光正好,方才我過來時聽她們正商議著到去哪兒尋個熱鬧的……」

  羋茵也就勢下坡,站起來也笑著擰了一把羋月的臉道:「你啊,你便也是個巧言令色的!」

  三人便走到前院去。羋姝等人正熱烈地討論著,見了三人來便道:「只等你們三人了,快走,快走。」

  羋茵還有些訕訕地,羋月便問道:「阿姊,你們要去何處?」

  眾女便掩嘴輕笑。昭氏姐妹中較小的一個,人喚作季昭氏的,素來天真憨直,直接就道:「我們要去看美少年啊!」

  說著,眾女都嘻嘻而笑。她們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這等事男女皆是有過的。素日裡大街上走過,看中哪個,互擲果瓜鮮花,都是有的。見季昭氏才說得一半,便自己笑作一團。她姐姐孟昭氏便解釋道:「這幾日泮宮大比,優勝之人便都要到陽靈台來拜見大王,在大王面前當場辨文,由大王裁定名次。」

  羋姝道:「我昨日已和女師說好,今日早些散課,如今過去正好。」

  羋月便羞羞臉道:「阿姊春心動矣?」

  羋姝大大方方地承認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無分彼此。」

  眾女見女師將羋茵說哭,雖然也暗中稱願,但見羋姝此時在活躍氣氛,但也跟著一起哄笑,一時倒將羋茵的尷尬掩去。

  羋茵見羋姝有意用其他的事將她方才的事掩過,也承她的情,便也道:「對啊,食色性也,有什麼可害羞的。」

  羋月見眾人均是有意扯過話頭,便也笑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就是不知道哪個才是諸位阿姊心中的君子?」

  羋茵大方地拍拍羋月的腦袋道:「你這小丫頭靈竅未開呢,告訴你也不曉得。」

  羋月撫頭,抗議道:「你怎麼曉得我靈竅未開?」

  羋姝掩袖道:「你要靈竅開了,跳起舞來就不會象練武了!」

  羋茵見此,也是笑了道:「正是,小丫頭當真是靈竅未開呢。」

  羋月頓足道:「阿姊,你們取笑我,我可不答應。」

  羋姝便故意逗羋月,羋月伸手去呵她的癢,羋姝便躲到孟昭氏身後。

  孟昭氏有心解圍,忙道:「好了好了,再鬧下去,陽靈台那邊該遲了。」

  羋姝便道:「好好好,快去罷。」

  眾人便止了嬉鬧,一齊往陽靈台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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