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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莒姬歎息道:「其實,我最擔心你的,還是怕你天不怕地不怕,遇事不知變通,惹出變故來。我兒,宮中陰私之事甚多,若是旁人給你設下陷阱,你千萬不可倔強說理,寧可退步忍讓、妥協周全。要知道世間最寶貴的,是你自己的性命,你只消當時不衝動落人口實,讓人可以當場殺你,事緩則圓,到得回過氣來,自有你我掙扎的餘地。」

  羋月默默點頭,忽問道:「那父王殯天之時,母親退避三舍,便是如此?」

  莒姬點頭道:「正是。雖然送你入高唐台,我是迫不得已,但須知這個世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這楚國還是羋姓江山,威後就不可能真的完全一手遮天,如果世人都知道她會傷害你,那麼她反而要好好地保護好你,否則的話你們出一點意外,她就水洗不清了。」

  羋月看著莒姬反復說著,忽然心裡想,其實她也是不確定的吧,不確定自己會走向什麼樣的命運,唯其不確定,她才會恐慌,所以她才會反復地說,她想說服的並不是羋月,而是她自己。她要讓自己相信,送羋月入宮,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可怕,那麼危險,楚威後會是有顧忌的,是不敢對羋月真的下殺手的。

  可是,真的不會有危險嗎?

  放鷹台廢址,高高的台基上,荒草離離。

  屈原一步步向上走去,羋月身著男裝,和黃歇跟在他的身後。

  三人終於走上了高臺,只見一片舊宮殿的斷垣殘壁。

  屈原負手站在蒼茫天空下,夕陽落日,秋風蕭瑟。

  屈原的聲音顯得遙遠而哀傷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羋月知道這是《王風》之詩,說的是平王西遷之後,故都廢棄,多年後有周室大夫經過故都,見宗廟公室,盡為黍離,憫宗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詩。只是——

  「夫子,這裡是什麼地方,您為何吟此詩作?」羋月問。

  因羋月即將進入高唐台,從此再不能如往日住在離宮一般,可以自由出入,因此也是乘這些日子有空,屈原便讓羋月和黃歇二人,乘宗廟大典時混在人群中觀摩禮樂之舞,去了少司命神祠看大祭,又在楚王槐檢閱軍隊之時,悄悄地看軍陣。

  這日,又帶著二人登上這放鷹台。

  聽羋月此問,屈原便道:「此處是放鷹台,為先靈王所建行宮,昔年靈王之臣,曾在此處放鷹行獵賽馬……」

  羋月詫異地左右看著,這一片斷垣殘壁中,實難想像當年這是靈王的高臺,問道:「那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

  黃歇已經有所領悟道:「是不是因為太子建之亂?」

  屈原沉重地點了點頭。

  羋月迷惑不解地問道:「太子建之亂?」

  忽忽三年過去。

  這三年裡,羋月也從一個小小女童,變成了一個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離宮,早就已經限制不住她的活動。她跳出低小的宮牆,在黃歇的帶領下,跑到更廣闊的空間去了。

  樹林裡,一隻肥碩的錦雞停在樹稍頭,快樂地鳴叫著。

  不遠處的樹上,一隻弩弓悄悄瞄準,箭頭錚亮。一隻手扣扳弩機,弩箭飛出。但見錦雞應聲而落,然後,被撥毛,清洗,叉在一根樹枝上,變成了一隻香噴噴的烤雞。

  一個男童拿起烤雞,露出了高興的神情,正想張嘴大嚼,另一隻略小的手卻伸過來,將整根樹枝都拿走了。

  男童轉頭看去,已經是苦了臉,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月大模大樣地將弟弟羋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好的烤雞奪了過來,道:「戎,你如何偷懶不去學習,倒來這裡遊玩?」

  羋戎早知道自己親姐姐這種遇事前先扣自己一個不是,好藉以名正言順可以欺負自己的習性,反駁道:「我才不是遊玩呢?禮樂書數射禦,射藝亦是要多加練習的。」

  羋月羞羞臉道:「說什麼練習射藝,不如說是你嘴饞。」

  羋戎反駁道:「阿姊若不嘴饞,便休要吃我的烤雞。」

  羋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饞,我是試試你烤的東西能不能吃。」說著,便張嘴撕下一隻雞腿來大嚼。

  羋戎便顧不得說,撲上去先去搶奪起來。兩姐弟正爭得快意,卻聽得後面歎息一聲。羋月一驚,手便一松,整只烤雞便被羋戎奪了過去,迅速地跑遠了。

  羋月只得回過頭去,笑道:「子歇哥哥。」

  她與黃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爭之後,早已經冰釋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只因為陡生變故,而不願意與人接近。經了那件事以後,打開了心扉,與黃歇竟是兩小無猜,同讀書、共習藝,情誼漸深。

  莒姬雖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羋戎;屈子雖然學問高深,但政務繁忙;羋戎雖然信服於她,但卻年幼識淺;若論奴婢之流,更是無話可說。也唯有黃歇,是她的同齡人,她有什麼話,他都會聽著,她有什麼想法,他都能夠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一轉頭他永遠會在她的身後……

  此時她的行為,雖然不能完全算是欺負弟弟,但這種與弟弟相處的情況,卻是一種常態。可是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黃歇,卻是一定不會喜歡這種情況的,一定會說教的。她亦知道對方是好意,所以被他撞見,不免有些心虛。

  黃歇皺眉看著羋月一身亂七八糟的樣子,道:「你如何又與子戎相爭,可是內府之人克扣你們的東西了?」

  羋月撲嗤一笑道:「何曾呢,如今內府並不少我們東西,我不過是逗著子戎玩罷了。」

  羋戎正值半大孩子嘴饞的時候,莒姬卻不肯縱他貪食。她見過太子槐少年時因楚威後溺愛而吃成癡肥的樣子,這模樣令楚威王大為不悅,押著太子去了軍中三年,才減掉一身肥肉,但楚威王亦因此時事,對太子失了幾分歡心。

  莒姬正是要作出公子戎三年為先王守喪的樣子來,以備將來博取宗室朝臣的好感,而早日獲得一個較好的封地,又豈肯讓他吃得一身癡肥失了體統。

  於是羋戎被莒姬禁著,更是嘴饞,被羋月一帶,便常去偷獵解饞。羋月一半是自己帶壞了弟弟,另一半也怕太放縱了羋戎,在莒姬跟前不好交代,時不時便縱他一回,但也克制著不會讓他太放開了吃。

  她見黃歇如此,便將此事說了,又道:「子歇哥哥,你來何事?」

  黃歇拿出一卷竹簡來道:「這《天官塚宰》篇,我帶來了,你上次那卷可會背了?」

  羋月點頭道:「自然。」

  黃歇道:「只可惜你們居於離宮,禮樂書數禦射這六藝,只能學得書與數,除了書和數,其餘的都只能學得皮毛……」

  羋月不服道:「誰說的,我射箭百發百中,我騎馬也跑得很快,何況我現在已經開始學三禮了……」

  黃歇搖頭:「你那些不過是皮毛,都算不得正式的六藝。禮不是書,不是會背書了就能瞭解的,居移氣,養移體,只有經歷過各種朝賀祭禮,才知道禮是什麼。樂更是要用耳朵來聽,莒夫人雖然可教你歌舞,但似『雲門、大鹹、大韶、大夏、大濩、大武』這六樂,需數百上千人的祭舞,非親身經歷,用竹簡是學不到的……」

  羋月一揚眉:「母親前日已經與我說過,先王三年喪期已滿,她當為子戎請入泮宮。我們就要離開離宮了。」

  黃歇喜道:「如此甚好,夫子亦曾說過,如果先王的血脈不受六藝之教,說出去豈不成了列國的笑柄。令尹亦已經向大王進言,大王已經答應。」

  羋月撫掌而笑道:「大善。」

  果如莒姬所料,待楚威王三年喪期已滿,整個朝堂也進入了新的一輪氣象。這時候令尹昭陽便提出先王的數名公子公主守喪之期已滿,此時當回到宮闈,或分封或從軍或入學,也當有個處置。

  楚王槐無可無不可,便揮手應允了。

  於是公子羋戎便隨了其他公子,賜以數名豎童內侍隨從會讀,到王族子弟所聚集的泮宮就學,而楚威後知道了楚王的旨意之後,緊接著又下了一個口諭,言公主羋月也當與諸公主一起,搬入高唐台中,就學共居。

  莒姬待傳旨的侍從去了,握著帛書怔了好一會兒,才冷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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