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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到了回廊卻與一個女子迎面相遇,見那綠衣女子忙退到側邊低首斂眉地行禮,細聲細氣地道:「太子!」

  這女子形容嫺靜,溫柔得如同春水一般,正是太子槐最喜歡的女人類型,見此不免讓他的心蕩了一蕩,但見這女子打扮,似是低階姬人,便不敢多言,也不敢有什麼非份之想,把亂跳的心按了一按,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就走了過去。

  當夜抱著鄭姬的時候,卻忽然間想到那個綠衣女子來,情動之處,格外有了興致,惹得得鄭姬嬌喘連連,輕嗔薄怨。

  自此太子槐開始正式監國,一邊侍疾一邊代為處理國事。

  楚王商的病情漸重,便不在雲夢台居住,搬回章華台後殿去了。王后主持,莒姬等姬妾輪班服侍。

  楚王商臨終前,昭陽等重臣侍立在側,當著王后及太子的面,交代了後事。國政上仍以昭陽為令尹,朝政仍以由羋姓諸分支如屈、昭、景等為主的臣子們主事。後宮姬妾有子分封者隨子就封,未受封的公子皆在泮宮就學,待十五歲以後再行授職分封,諸公子母仍養後宮,不設人殉。

  西元前329年,楚王商去世,其諡號為「威」。在楚威王任內,楚國國力達到頂峰。領土最廣,國力最富,武力最強。

  楚威王死後,由太子槐繼位為王。

  舉國大喪,周天子並遠近諸侯皆派了使者前來問候弔唁。周邊諸國,亦不免蠢蠢欲動。

  三月服衰,直將楚威王送入墓室,但見白茫茫一片,似天與地都作素色。

  這三個月,在小公主羋月的眼中,漫長到可怕。

  甚至是從半年前楚威王病重時,整個宮中的氣氛便變得令人窒息一般可怕,雲夢台自莒姬以下,人人眼中都有著對未來未知的恐懼,楚威王搬回章華台以後,莒姬日日在章華台侍奉著,偶一回來就是直直地癱倒像完全脫力般,整個人不斷地削瘦憔悴下去,膚光黯淡,連明亮的雙眸都失去了神采。她和弟弟戎此時皆由向氏和女葵等人照應著,這種氣氛連小孩子都不敢大聲喘氣。

  數月下來,休說大人,便是連兩個孩子也憔悴瘦弱不少。

  這一日羋月和弟弟戎早早被收拾打扮,與一群其他的公子公主們候在側殿耳房中,等著裡頭一聲通報,便齊刷刷地被帶進內殿,但見裡面已經烏鴉鴉地跪了一地人。傅姆們領著他們到大王榻前一處空地上跪下,便聽著宦者令奉方念著大王的詔令,然後一群不認識的人,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好一會兒以後,便聽到奉方道:「大王薨了——」

  一陣死寂般的沉默。

  良久,王后率先一聲悲號道:「大王——」

  眾人也跟著大放悲聲。

  一群小孩子也不管聽得懂或者聽不懂,在這種氣氛之下,也皆是哭號了起來。

  那一晚在羋月的印象中,就是無窮無盡的窮聲,一片黑暗中,燈火星星點點,卻離得那麼遠,只會讓人的心更恐懼更荒涼。

  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不止是出於悲傷,也許更多的是出於恐懼。

  很久以後,羋月恍惚中才明白,那一個晚上,她失去的,不僅僅只是一個父親。

  她哭得昏昏沉沉,到被傅姆女葵抱出去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了。外頭已經是一片白茫茫之色,人人皆是素服,連所有的花樹上都系了白布。

  羋月茫然地問道:「傅姆,現在是到冬天了嗎,怎麼都是白的?」

  女葵用力抱緊了羋月,淚水卻不住地落下來。

  走啊走,走到哪兒,都是一片雪白,走到哪兒,都是一片哭聲。

  那段時間,莒姬日夜守靈,她心知此時是生死交關的時候,用盡了歷年裡在宮中內外積蓄的人脈手段,勾連了楚威王其他姬妾,便是防著王后于此時會暴然發難。

  此時因新王於靈前繼位,先王的王后便成了新王母后,宮中便以先王諡號威字,稱其為威後。而威後最有可能對付她們的手段,便是以「殉死」的名義將先王生前的寵姬,統統處死。

  雖然先王臨終前親自下了旨意,不設人殉,然而以「慕先王恩德,自願殉死」的名義在後宮悄悄弄死幾個女子,又有誰會替她們出頭,又有誰會管她們的死活。

  因此莒姬不但自己日日要出現在靈堂,更是一手牽了羋月一手牽了羋戎,以孤弱無依之態,向宮中內外表明她尚有兒女要照顧,絕對不可能扔下這一對兒女去「殉死」。另一邊則委轉請托令尹昭陽,以及她早就予伏在新王槐身邊的姬人,勸說新王顧全先王心意,勿讓母后行失德之事等等。

  然而先王一去,王后成了母后,這後宮風向頓轉,原來得用的內侍俱已經被重新換過,便是如莒姬,許多事也不能再如此方便。只是隱隱聽到回報來的訊息,是令尹昭陽見過了威後,新王也見過母后,俱曾經閉門深談。這兩次見過以後,莒姬發現威後派來看守雲夢台的侍衛們撤去了許多,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凡喪,天子七月而葬,諸侯五月而葬。五月之後,終於到了威王入陵之時。

  那一夜諸人皆沒有入睡,早三更便已經起來,梳洗,著凶服,依列次候於兩側,由輔臣詣梓宮告遷,新王及母后奠酒三杯,然後是奉梓宮登輿,群臣序立,跪地舉哀。

  待梓宮起陵,除威後與新王乘車以外,餘下後宮姬妾,諸公子公主等,除年紀幼小者由傅姆抱著以外,均是步行隨駕,一直走到城外的王陵中,早三日前便有太廟太祝於此祭天地祖宗,至此新王與大臣奉梓宮入陵墓。

  羋月站在人群,看著楚王的梓宮進入石門,然後是諸臣奉冊寶入,奉九鼎八簋等禮器入、奉整套的編鐘編罄等樂器入、奉楚王日常所用之各式敦盞豆盉等諸色酒器食器入,直至最後,則是一排排的侍人俑、樂人俑、兵俑、馬俑、車俑等近百具陶俑依次送入,又有數百兵戈、弓箭等皆送入石門一一擺放,又宰殺牛羊三牲而祭,便如楚王於地下,也當如生前一般,享受諸般酒食禮樂,更有侍人樂人服侍,兵馬擁衛。

  若依周禮,君王入葬,當以人殉。墨子曾言道:「天子殺殉,眾者數百,寡者數十;將軍大夫殺殉,眾者數十,寡者數人。輿馬女樂皆具……」昔年吳王闔閭為幼女之死,驅使萬人為之殉葬。

  然而周室衰落以來,諸侯征戰數百年間,不知道多少人命填了戰爭這個無底洞,一方面不征戰無以衛國,另一方面壯丁皆上了戰場,則田野荒疏無人耕種,這種人手越來越有限的情況之下,再將人命送去無謂的殉葬,則已經變成太過奢侈的舉動。

  便是自春秋末年起,漸漸興起以俑殉代人殉的習慣,剛開始的時候有許多守舊禮之人痛心疾首,謂制俑代人,乃是不敬亡靈,必不獲祖先庇佑。怎奈原來主君死而用人殉,原是借著理由多殺俘虜以及先主重臣,以令剷除不馴之人,讓新主更方便接掌大位。如今時移勢易,俑葬代替人殉,那便是順天應人之舉了。

  楚威王的葬禮,更是上有遺詔,要廢人殉用人俑,除此以外,皆依儀禮一一舉行,直至石門落下,方封土,三奠酒,舉哀,於陵前焚先王所用鹵簿儀仗。

  看著大火熊熊燃燒,看著曾經熟悉的儀仗、馬車,先王所用的諸般物件在眼前一一化為飛灰,楚威後失聲痛哭,這一哭,是哭自己成了寡婦,那曾經夜夜獨眠的春心閨怨,那曾經怨毒糾纏的齧心之苦,也與這些物件一同化為飛灰。這個人活著,她曾經怨過他恨過他,畏過他懼過他,甚至暗暗盼望過此刻。然而他就這麼去了,卻讓她往後的日子,連怨恨和盼望都沒有了著落處。

  她聽著身後姬妾們也在大哭,她似乎都明白,這些人的哭,那種悲痛和絕望,絕對是多於她的。不是她們對那個死去的人愛多於她,而更多的是哭她們未來的無望吧。想到這裡,楚威後悲傷的心中,油然也升起一些快意來。

  看著眼前一片花團錦簇化為飛灰,莒姬與眾姬妾一起痛哭,固然有著同樣的悲傷和無助,然而,一直懸著的心頭事,卻也隱隱放了一半下來。陵寢已封,至少她們這些人,可以暫時逃過了楚威後可能加諸於她們頭上的「殉死」的這把刀。將來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到這兒,莒姬緊緊的握住了右手牽著的幼子羋戎之手,暗暗地道,我兒,我的將來就倚仗在你身上了。

  先王奉廟,諸人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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