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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一室俱靜。

  莒姬漸漸睡了過去。

  楚王商卻坐了一夜,直至天際發白,這才在寺人的服侍下,更衣上朝去了。

  此後莒姬不再提起此事,楚王商也不提起,似乎這件事,只是午夜的一個夢似的。

  可莒姬心中明白,楚王商也心中明白。莒姬不提,只是溫柔沉默以待,她知道只消這一句就足夠,若提得多了,顯見自己急不可待,倒是私心過重。象楚王商這樣的男人,是從來不會讓女人干涉于他,若是讓他察覺,只怕自己先是不保。

  而楚王商,心中有了此事,但是他還未曾想到如何行事之前,他是不會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心事來的。但卻是對小公主多了幾分關照,甚至允其隨同自己同去行獵的要求。

  如此風平浪靜地過了十餘日,忽然有宮人告發王后曾經擅殺後宮越美人,楚王商細查之下,竟是當真,當下勃然大怒,下旨嚴厲斥責王后令其閉門思過,甚至罷其所屬內小臣之職。

  內小臣掌王后之命,出入宮禁,傳王后之諭,詔令四方及卿大夫,亦是掌後宮諸事。罷王后內小臣之職,又不加新人任命,又令王后閉門,形同奪了王后之權柄。

  王后惱怒萬分,又驚又懼,雖有幾分懷疑是楚王商因小公主之事責罰於她,可是也斷沒有為了一個媵生的女兒受驚而竟至要廢嫡的派勢來。

  王后本就是五十來歲天癸將絕之時,正身體狀況反復不定,晝夜顛倒睡眠無常脾氣暴燥之時,再加上憂懼憤懣之情,這日子便如同煎熬一般,不幾日便病倒了。

  那越美人原是越國獻女,亦是曾經得寵過,自莒姬入宮,便已經失寵。偏那日太子槐經過桂園,與越美人相逢,一個性子輕佻,一個深宮寂寞,見四下無人,不免言語上有幾分曖昧之意,卻也僅僅止此而已。偏被人看到,報與王后,王后正因向氏懷孕之事而憂心忡忡,聞言大怒,當即便以越美人有病為由,將越美人弄死,報了個病亡。太子槐亦因此事,與王后一番爭執,無奈母親強勢,只得抱憾。

  不想此事過了數年,竟然又被人翻出,甚至隱隱指向太子槐調戲父妾,王后殺人滅口的流言來。太子槐本聽說越美人之事翻出,也是大吃一驚。他心性倒是不壞,只是優柔寡斷性子輕佻,對越美人之事也是心懷愧疚,雖然亦對母親有怨,卻是不敢言語。

  不想這事重新翻出,又聽說母親生病,且有宮中風聲,說楚王商有意重新廢立,這才大吃一驚。卻又不敢去向素來畏懼的父王求情,他身邊的賓客靳尚便勸他道:「太子,大王若要興廢立之事,必會與令尹商議,太子何不求助令尹?」

  太子槐聽了此言,連忙急趨令尹府第,求助昭陽。他知昭陽最愛美玉,連忙將自己宮中最好的美玉搜羅了幾塊,來當成禮物。

  昭陽見了美玉,卻只是略一欣賞,原物奉還,道:「臣為楚臣,安敢受太子之禮。但凡臣職責所在,必當盡心。」

  太子槐見他不肯收禮,只道事情當真不好,臉色也變了。

  昭陽見他如此,只得安慰於他道:「太子誤會于臣了,群臣有別,主憂臣勞。若是異日……臣立下戰功,或者治國有功,得君王賞賜,乃是本份。如今若是臣收了太子之禮而奔走,非但有失操守,且以臣辱君,豈不該死。」

  這番話說得太子槐又服氣又欽佩,雖然昭陽一句肯定的話也沒有給予他,但他離開令尹府時,卻莫名多了信心。

  卻不知他那點心思在昭陽眼中哪裡夠看,雖然宮中美玉的確是價值連城,但對於久經世事的昭陽來說,為太子說幾句好話容易,但這太子之禮,卻是萬萬收不得的。這會兒太子有求于人,自是厚禮卑辭,他若這麼大剌剌地收了禮,等到太子繼位,想起自己當年求人的窘態來,豈不恨上自己。

  若是楚王商與他商議事,他倒可老實不客氣地開口,有時候君臣之間也是一種交易,彼此能懂,自然心領神會。

  恰恰是太子槐這等自信心不足的年輕人,反而刺激不得,在他面前,要有老臣的高傲以拿捏,更要有臣下的分寸以安撫。

  想到此節,便站起來,向宮中呈上書簡,要求入見。不多時,楚王商便召見了昭陽。

  昭陽趨入,一路行來但見時已經春盡夏至,花木葳蕤,兩邊宮娥卻是肅立無聲,寂靜得似少了幾分活力。

  昭陽輕歎一聲,此時章華台的氣氛確是頗有令人惴惴不安的感覺。

  及至殿前,他脫了青舃入見,見楚王商只穿著常服,抱了一冊竹簡在刻字,見了昭陽進來,甚是隨意地招手道:「令尹,有甚要緊國事,要見寡人?」

  昭陽也老實不客氣地走到楚王商對面的枰上坐下,道:「臣也想偷個懶,卻是不得不來見大王。」

  楚王商放下刻刀,輕輕吹去上面的竹屑,道:「天乾物燥,又是何事驚動了你這老豎。」

  豎便是豎子之意,叫人老豎,實則無禮之至。不過楚王商與昭陽群臣相得數十年,多年共上戰場,架也打得,泥也滾過,私底下更不恭更無禮的對罵也不是沒有過。

  昭陽也老實不客氣白了楚王商一眼,知道他故意說這等調笑之話,便是不想聽自己正言直諫,素性不看他的臉色,道:「日頭正熱,我倒想安居消暑,你自家家事不諧,卻催得我跑一趟。」他素性連臣也不稱,直接稱我了。

  楚王商嗤地一聲道:「是你自家多事,卻來說我。便是我自家事不諧,又與你何干?」

  昭陽奪了他手中的竹簡道:「同你說正經事,莫要顧左右而言他。」

  楚王商只得放下手中事,正色道:「罷罷罷,寡人且聽你說來。」

  昭陽拱手肅然道:「臣聞大王因小過而令王后閉門思過,又罷內小臣,王后因而憂懼成疾,太子不安。臣忝為令尹,不敢無視此事,特來求大王示下。」

  這兩人多年默契,於正事調笑間片言轉折,卻是毫無凝滯,楚王商此時也肅然道:「此我家事也,令尹休管。」

  昭陽也固執道:「國君家事,便幹國事,如何不能管?」

  楚王商嗐了一聲,有些鬱悶地道:「此事與太子無關,你自管放心。」

  昭陽立刻反問道:「與太子無關……大王莫不是要對王后行事?」

  楚王商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昭陽歎息道:「列國諸侯,因戀美色,而厭元妃年老色衰,另興廢立,原也不止一個兩個,臣只道大王是個明白人,卻不想也是守不住這條線啊!」

  楚王商看了昭陽一眼,明知道他是激將,卻也忍不住道:「非是寡人厭舊,乃王后不仁……」

  昭陽眉一挑道:「是越美人之事……」

  兩人四目交會,彼此明白,不過一個媵妾,便是處置了又能如何,不過是叫楚王商厭了王后,但卻不至於會因此而要興廢後之舉。

  楚王商搖頭道:「非也,前日九公主金丸彈雀,誤衝撞了王后,王后竟是殺性大發,甚至在寡人面前也是出言不遜……」

  昭陽默然,楚王商提到的卻是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子嗣。

  身為男人,他能夠明白楚王商的震怒,但在宗法上,又不至於到了非要廢後的程度,只輕歎一聲道:「大王當真要廢後?」

  楚王商反問道:「以令尹之意呢?」

  昭陽卻道:「廢後甚易,然則太子仍在,他日太子繼位,王后怕是仍要回到宮中。到時候王后心懷怨恨,只怕是……」

  他沒有說下去,但楚王商卻已經明白,到時候王后含恨而來,只怕心存報復,手段更為酷烈。

  楚王商嘴角一絲冷笑道:「難道寡人當真就奈何她不得?」

  昭陽看著楚王商的冷笑,歎息,他能夠從這一絲笑容中看出楚王商的意思來,卻是搖頭道:「不妥,不妥。」

  楚王商反問道:「令尹知道寡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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