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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春末夏初,冷暖交替的空氣讓蘇北丘陵地區照例彌漫起沖天的霧氣。大霧擁擠在丘陵和平原的每個角落,將整個空間籠罩在一片白色之中。

  山坡上密密的叢林在霧氣的點綴下,失去了往日的棱角,變得模糊而唯美,可細看之下,在無數根黑黝黝的樹枝之中,有一根竟然不是樹枝而是一支可怕的槍管!

  時間仿佛在那支槍管周圍失去了作用,無論是微風還是流動的霧氣都無法撼動它分毫,槍口好似一隻眼睛一般,死死地瞄著山坡下方。由於瞄得太久太久,霧氣已經在槍身上凝結了一串水滴,並且順著槍管緩緩滑動。水氣越聚越多,竟然最後彙聚成一顆水珠懸掛於槍口處,並且越凝越大,閃閃發光,卻始終不肯掉落。

  在這枝槍的後面,一雙冷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前方的道路,放在扳機上的手指繃得如彈簧一般。

  槍手的名字叫順溜,一名新入伍的新四軍戰士。

  在順溜兩邊,臥著另外兩人,他們是順溜所在部隊的排長與班長,作為部隊的指揮員,此刻兩人所要做的卻是替眼前這個新入伍的小戰士做觀察手。

  不過,雖然兩人身上同樣被枝葉偽裝所覆蓋,但這兩人卻不像順溜那樣凝定。兩人時不時會不由自主地探起身子東張西望地觀察敵情,表情也顯得甚為焦慮。

  終於,班長似乎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隔著順溜的身體低聲呼喚道:「排長,我們埋伏大半天了,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吳大疤拉不會不出動了吧?」

  聽到班長的詢問,排長低聲回答道:「情報說,吳大疤拉今天帶偽軍前往大黃莊掃蕩,估計肯定來,而這塊兒就是他的必經之地!打伏擊嘛,必須有耐心,對不順溜?」

  仿佛沒有聽到排長的詢問,順溜仍舊一言不發地舉槍而臥,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

  見順溜沒有回答,班長不由得歎息道:「這該死的霧把什麼都蓋住了,幾十步外不分敵我。吳大疤拉賊著呢,這種天氣他怎麼敢出城?」

  聽到班長的抱怨,排長看了看彌漫在四周的大霧,也不由地應和道:「那小子確實膽小如鼠,滑溜如蛇,好幾次從我們槍下溜掉了。不過,打伏擊就這特點,你也許十伏九空,但只要打到一次那就是個大東西。不但把以往的虧空補回來,還有賺的!對不順溜?」

  可順溜仿佛凝固成一塊岩石一般,仍然伏槍沉默,冷冷的眼睛死盯著前方。

  見此情景,排長仍舊不放心地囑咐道:「順溜哇,你一定要有耐心。今天你要是能把吳大疤拉斃嘍,肯定能讓日本鬼子聞風喪膽,說不定軍區都會通電嘉獎你!」

  面對誘惑,順溜仍然保持著沉默,就仿佛排長班長倆說得全是廢話一樣,此刻對於他來說,唯一吸引他的就是前方那條絲毫不見人跡的土路。

  見對方一直不搭話,排長詫異地轉頭看了一眼,然後詢問道:「順溜你怎麼不吱聲,睡著啦?」

  順溜又沉默片刻,終於冷不丁道出一句:「霧快散了。」

  悶葫蘆一般的傢伙終於開腔,讓排長立刻驚道:「你說什麼?」

  順溜低沉重複道:「霧快散了!」

  聽到順溜的話,班長抬頭看了看重重壓在頭頂的漫天大霧,譏笑道:「不可能!你懂什麼?我就是本地人,從小在這塊兒長大,我能不知道麼?告訴你,這霧不到中午根本散不去!你就死等著吧……」

  他話音剛落,頭頂上的天空忽然猛地打下一束陽光,正好落到他們三人身上,叢林驟然變得明亮起來。班長驚訝地四下張望,立刻發現籠罩在叢林中的濃霧正在漸漸飄散,遠處的丘陵地貌逐漸顯露出真容。見此情景,班長大窘,結巴地說道:「咦……咦……還真散了,真他媽開始散了!」

  眼見天氣如自己所預言般逐漸晴朗,順溜卻表現得平靜如常,臉上更是沒有流露出任何得意的神色。

  在他身邊,排長眼看著霧氣消散,大喜地向班長命令道:「注意觀察!」聽到命令,班長趕緊縮回探出的身子,瞪眼緊盯著前方。

  被陽光逐漸蒸騰掉的濃霧,在帶來明亮的同時,也帶來了緊張和不安,眼看著山下被槍口所指的土道,排長不安地向順溜詢問道:「順溜,知道吳大疤拉的模樣吧?」

  順溜握槍的手紋絲不動,僅僅用嗓音迸出了個嗯字,算做回答。

  雖然聽到回答,排長卻顯然不放心,立刻嗔怪道:「嗯是什麼意思?!你聽著,我再把目標特徵給你交待一遍。吳大疤拉,是淮陰城裡的偽軍司令。狗日的長得肥肥胖胖,脖子上有一道傷疤。他但凡出動,都喜歡穿一身黃呢軍裝,騎一匹東洋馬,頭戴日本鋼盔。只要這狗日的出現,特徵就十分明顯!你記住啦?」

  見排長不斷在耳邊嘮叨,順溜平靜的表情中終於顯露出一絲厭煩,在猶豫了片刻後他低聲說道:「排長啊……」

  「怎麼?有事?」

  「我說,你倆能不能不嘮叨了?」順溜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近乎懇求地說道。

  聽到順溜的要求,排長和班長先是一愣,隨後齊齊露出震驚的表情。兩人隔著順溜的身體互望一眼後,班長立刻訓斥道:「你個新兵蛋子什麼態度?!我和排長是你領導,我倆幫你盯敵情呢!」

  可順溜卻毫不領情:「你倆歇著,我一個人盯著就行。」

  班長正欲發作。排長使眼色示意他閉嘴。被排長制止,班長只能恨恨地瞪順溜一眼,無奈再次臥回到自己的位置,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前方……

  山頭上,隨著太陽升起,熾熱的陽光毫不留情地驅逐著霧氣,除窪地間仍然可見若隱若現的薄霧之外,其他地方則一片清寧,但這種寂靜卻並沒有帶給人安詳的感覺,相反,卻仿佛隱藏著深不可測的殺機,讓人不寒而慄!

  「來了!他們來了!」一直沉默不語的順溜,忽然低聲叫道,低沉的聲音中透著一絲激動。

  聽聞順溜的叫喊,身邊的兩人立刻探起身子萬分緊張地朝山坡下麵張望。但是,除了陣陣薄霧,他倆卻什麼也沒看見。

  看著眼前一如平常的景象,排長疑惑地低聲問道:「吳大疤拉在哪兒?真的來了嗎?在哪兒?我怎麼什麼都看不見。」

  順溜平靜地注視著前方,低聲道:「他們來了,就在山下那片霧裡。」

  排長班長緊張地再度張望、傾聽著。但是,除了繚繞在山溝裡的那片該死的霧外,他倆仍然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別動彈!敵人真的來了,越來越近了!」順溜一邊說著,一邊再次將身子伏低,如同一隻窺探著獵物的豹子一般。

  「嗒嗒」!清脆的馬蹄聲敲碎了飄蕩的殘霧,急促地從遠處傳來。山坡下的土道上,一匹精壯的東洋馬上,一個頭戴鋼盔,腰揣兩支駁殼槍的壯漢此刻正隨著馬匹的奔躍,有節奏地起伏著。在他身後,四五名衛兵模樣的同伴正奮力催動著自己胯下的馬匹,努力追趕著他,原本寧靜的山谷,頓時被一片如同鼓點般的馬蹄聲所充斥。

  如果此刻道上有人,一定會為自己所見的情景而感到驚訝,因為來人的打扮顯然過於「奇特」,尤其在這日、偽、國、共犬牙交錯的地盤上,如此不倫不類的打扮,絕對會引起各方面的注意甚至是「關照」,可壯漢卻對此並不為意,仍然張揚地催促著馬匹,快速向前飛奔著。

  身後,衛兵們顯然感受到了一絲威脅,其中一人奮力催動身下坐騎追趕上來,低聲對壯漢說道:「司令員啊,有句話……我可是憋一路了。」

  「是嗎?繼續憋著。」被稱為司令員的壯漢不留情面地掐斷了對方的話頭。

  聽到司令的回答,對方立刻抱怨道:「那,我說給自己聽行不行?」

  「那我攔不住。」

  聽到司令員默許,對方連忙接口道:「分區成立那天,你說過,我們六分區是抗日最前沿,嗤泡尿都能嗤到鬼子炕頭上!分區部隊跟日、偽、頑犬牙交錯,鬥爭形勢十分複雜。你要求部隊,睡覺必須睜隻眼,拉屎也要彈上膛……」

  「?嗦!撿要緊的說。」司令員插嘴催促道。

  「是,我想說的是,既然司令員您要求我們提高警惕,小心從事,可是剛才您竟然大張旗鼓的從湯山鎮上穿鎮而過,這太危險了!」

  「哼!知道軍區為什麼要我當六分區司令嗎?」

  「這還用說,陳大雷名震江淮,是軍區頭號戰鬥英雄——您勇敢唄!」

  司令員陳大雷得意地說道:「勇敢算什麼,勇敢是當兵的基本功,最多只能給你打個底子,底子上面的素質——多啦!軍區派我創建六分區,是因為我比一、二、三、四、五分區的司令們更有思想。此外,我還比日、偽、頑三撥龜孫綁在一塊兒更狡猾。」

  陳大雷的自我肯定和表白,頓時引起周圍衛兵們的一陣哄笑。勸阻的那人卻苦笑道:「嘿嘿,聽司令員吹牛,就跟聽戲似的!」

  聽到對方嘲諷,陳大雷立刻轉頭教訓道:「噯——這話提醒我了,吹牛是我另一大優點,我特別重視宣傳嘛!比如,如果是其他分區司令在這視察部隊,他們肯定步步小心,隱蔽行動。可這樣也就忽視了更重要的方面,咱們六分區剛剛成立,將軍上場,首當立威!威風和膽氣,要比你有多少部隊更要緊!所以,我偏要大張旗鼓地從湯山鎮上穿鎮而過,兩天之內,方圓百里的百姓們就都知道了,『嘿,新四軍江北六分區成立啦,司令叫陳大雷啊,有志氣的小夥趕緊找他參軍吧!』到時候,我六分區的威名,跑得肯定比風還快。」

  「哦,那,可是淮陰城裡的鬼子不也知道了?」衛兵不甘心地反問道。

  「那才好呢!第一,我就是要松井知道我六分區。第二,陳大雷無論走到哪兒鬼子都會知道!為啥?因為陳大雷一到,鬼子的末日也就到了。第三,在軍區首長眼裡,陳大雷這小子,擱哪都彆扭!噯——就好像把錐子擱褲兜裡去了,錐子嘛,非出頭不可,而且一出頭就見血!所以,不如把這小子擱在最危險的地方。這叫物盡其才,人盡其用。」陳大雷得瑟地回答道。

  他的話再次引起周圍同伴們的一陣歡笑,只有先前勸阻的那個人,仍舊一臉苦笑的搖頭:「開竅,真開竅!」

  整齊劃一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很快的,山頭上,一直努力尋找著敵人蹤跡的排長等人就被這馬蹄聲所吸引,紛紛將目光轉移過去。

  坡下薄霧中,影影綽綽出現幾個身影。其中一個騎洋馬戴鋼盔的傢伙更加顯眼,隨著馬匹有節奏的奔跑,那頂鋼盔也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晃動著。

  見此情景,排長拉了拉身邊的順溜,激動萬分地說道:「看那頂鋼盔!吳大疤拉來了,那人就是吳大疤拉!順溜,準備射擊!」

  排長的提醒已然徒勞,順溜早在目標出現時就已經將對方牢牢的套入到步槍的瞄準具,與此同時,扳機也已經在他的手指下漸漸扣緊,只待排長的射擊命令……

  看著目標逐漸進入射界,排長張開嘴,正欲咬牙切齒地道出「打」字!身邊的班長卻突然低聲驚呼:「不對,那人好像是分區陳司令啊!」

  聽聞班長呼喊,排長大驚,連忙將舉著的手放下,同時再次細望,可就在猶豫間,山坡下的目標已經消失在薄霧裡了。眼見錯過戰機,排長怒道:「胡說!明明是吳大疤拉!就這麼一猶豫,目標又溜了。」

  聽到排長的埋怨,班長心虛地說道:「我、我、我……剛才那人身子一閃,我覺得眼熟,好像是陳大雷司令員啊。」

  排長嗔怪道:「二班長,這可是天大的事!營長派我倆來,就是因為我見過吳大疤拉而你見過陳司令員。剛才那個目標,究竟是哪一個?是吳大疤拉還是陳司令員?你敢肯定麼?你必須把目標性質給我肯定下來!」

  聽到排長話語中所帶的怒氣,班長膽怯地回答道:「我、我、我也沒看太真。」

  就在兩人爭論時,身邊的順溜忽然再次說道:「目標又出現了!」

  聽到順溜提醒,兩人立刻知趣地停止了爭論,伏低身子向山下望去,果然,那群人又在薄霧中隱現了,隨著距離拉近,騎洋馬的更加顯眼——但卻始終只能看到一個側影。

  排長仔細觀察片刻,低聲肯定道:「看清了不,騎洋馬,戴鋼盔,挎的還是德國造的毛瑟槍,這副打扮不是吳大疤拉又是誰?」

  班長有意附和,可無奈對方距離太遠,始終無法確認,「對!確實是吳大疤拉……咦,不不,好像真是陳司令員!……咦,不對,應該是吳大疤拉吧,可看著身形……」

  見班長左右搖擺拿不定主意,排長厲聲斥責道:「到底是吳大疤拉還是陳司令員?這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小子得拿腦袋擔保,不能出啥差錯!」

  壓力驟增,頓時讓班長打起退堂鼓,連忙搖頭道:「排長……你決定吧,你說是誰就是誰!你是排長啊,咱們堅決服從你!」

  聽到班長的回答,排長一愣,臉色也隨之一變,整個人也頓時彷徨無措。

  兩人中間,原本心態平靜的順溜也被排長和班長的爭論搞得緊張起來,雖然手中的槍管順著目標慢慢移動,可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時而繃緊時而放鬆。眼看著目標即將再次消失在射界裡,順溜焦急地催促道:「目標要進林子了。排長,快下命令!」

  順溜的催促讓排長陷入兩難境地,此刻他滿頭大汗,口舌顫動,卻發不出一個字。

  看著前方的目標即將進入叢林,順溜再次急催道:「再不打,目標就消失了!」

  排長求援般看看班長,聲音發抖地說道:「三班長你看哪?打是不打?這一槍可萬萬錯不得啊……」

  無奈,班長心意已決,一臉嚴肅地回答道:「我服從排長命令——堅決服從!」

  班長的回答,起不到絲毫幫助作用,眼看著山腳下即將消失的目標,排長幾次張口,卻仍然發不出一個字。

  山坡下,那頂鋼盔已經移入林中。就在它完全消失前的最後一瞬,順溜終於無視命令,扣下了扳機。

  「砰——」!

  槍聲沉悶悠長,叢林中還沉浸在晨睡之中的鳥獸頓時被這突兀的槍聲所震驚,整個叢林霎時間變得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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