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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八章

  此後,日子就變快了,快得像狗攆。經歷了短暫的心情黯淡與惶然,在一日千里和一擁而上的本能作用之下,人們又迅速亢奮了起來。似乎只有杜湘東還在漫長地憋悶著。

  憋悶遙無止境,然而有時反思,他的憋悶也和別人的亢奮一樣,有著與以往那個時代不同的質地。假如一定要說出不同在哪兒,大約是從雲端跌落回了地面,從抽象還原成了具體,從恢宏分解成了細碎。恰好杜湘東現在又不是個單身漢了,一切問題都必須要進行務實的考慮,因此他對於看守所管教這份兒職業的衡量,也從它能否能在價值上實現自己,轉移到了它能否能在價錢上養活自己。但那些期望都落了空。所裡的車間倒是一直在創收,經營狀況卻比以前差了許多。象棋子和冰棍棍兒的市場早被雨後春筍般的私營企業瓜分殆盡,再想上新項目,又一沒資金二沒技術。經過所長的推薦,杜湘東本人一度也曾被列為提拔對象,但卻在最後一關被卡了下來——總會有人想起他的「污點」。由於他的失誤,倆犯人越獄,如今一個被槍斃了,另一個依然在逃。

  杜湘東和劉芬芳的婚姻生活也說不上幸福。過去想得沒錯,劉芬芳嫁給他,說到底是受到了那種八十年代情緒的蠱惑——嫁給追捕持槍逃犯的英雄,這烘托了她心裡的浪漫。但幾年過去,英雄永無翻身之日,浪漫成了一時糊塗,因此她的憂愁也像時代一樣落地了,還原了。由於交通不便和家裡事兒多,現在劉芬芳仍然城裡鄉下兩頭跑,平時住在宣武門內,到了周日才坐上公共汽車來找一趟杜湘東。

  週末夫妻,小別重逢,按說是應該如膠似漆的,但劉芬芳往往一進門就冷著臉,略喝一口水,就開始抱怨。抱怨的內容包括她媽腦子糊塗,她爸是個甩手掌櫃,她弟弟都是惹禍精,以及領導挑刺兒同事使絆兒單位的待遇越來越差,總之是抱怨自己命苦;還抱怨誰家買了吸塵器,誰家都快買車了,而她奔波幾十里路卻連黃「面的」都捨不得打,總之是抱怨杜湘東無能;乃至於以前從未留意過的細節也成了她抱怨的素材,比如杜湘東為什麼吃飯要就辣椒醬,杜湘東為什麼洗衣裳總是懶得搓乾淨,杜湘東為什麼當初沒挑靠操場的宿舍的而是挑了靠農田的,所以晚上蚊子這麼多——最後又都會形散神不散地歸結為自己的命苦和杜湘東的無能。劉芬芳的抱怨無異於對生活的再發現,讓她認識了另一個杜湘東,也讓杜湘東認識了另一個劉芬芳。

  有時聽著抱怨,杜湘東就會懷疑:這還是那個愛看席慕蓉和三毛、正臉像紅蘋果側臉像吉永小百合的劉芬芳嗎?還是那個能說出「可惜明天又和昨天一樣」的劉芬芳嗎?她當然還是,或者說,現在的劉芬芳也許才是真實的劉芬芳,但從另一個意義上,杜湘東卻又無法確定地感受到劉芬芳的真實。劉芬芳抱怨得太投入了,常常抱怨到週末的晚上,就沒有了和杜湘東過性生活的興致,又或者劉芬芳雖然還願意履行那點兒責任,但杜湘東卻被她抱怨得心灰意冷,從社會性的無能進入了生物性的無能,只好放棄了和劉芬芳過性生活的機會。一個難得能挨上肉的老婆,其真實性當然大打折扣。

  不知是不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們幾年都沒懷上孩子。對於這個情況,身邊的人都直接或隱晦地表示過關心。比如所長就提醒過他,系統內將來還是有可能再分一次房的,到時候有孩子的職工能夠「加兩分」;再比如老吳還慫恿他到醫院掛個號,揣著本《大眾電影》「到顯微鏡底下擼一管」。劉芬芳自然也把孩子問題列為抱怨的保留項目。但杜湘東卻對此不甚上心,不僅不上心,有時還暗自感到幾分慶倖。說來也是,以目前的條件,有了孩子又該怎麼養、在哪兒養呢?再者,沒有孩子尚且如此,一旦因為孩子而疼過累過,天知道劉芬芳還會生髮出多少綿延不絕的抱怨,那樣的話,杜湘東的腦袋就別想清靜了,心情也別想踏實了。他現在覺得腦袋清靜和心情踏實也成了一種奢侈。

  在如今,他能夠獲得清淨與踏實的地方,只有姚斌彬家。

  隔一陣子就去看看姚斌彬他媽,這個習慣居然堅持了下來。本來杜湘東以為,通報了死刑的結果,他就沒必要也沒臉再登門了,但把他拽回去的卻是一些瑣事:姚斌彬他媽還能從醫院裡拿出藥嗎?家屬區統一不讓生爐子了,誰給她把煤氣罐扛上樓呢?鄰居們忙活的越來越忙活,閑下來的越來越氣兒不順,還能找到人幫她買菜、換衣服和上廁所嗎?這些瑣事意義重大,假如得不到解決,姚斌彬他媽就有可能病死、餓死、臭死。

  於是杜湘東就去。去了先幹活兒,倆人再說會兒話。這時也不說姚斌彬了,更不說許文革,聊的都是身邊的近況。廠裡也開始推行「廠內待業」和「兩不找」了,廠長和書記家的窗戶都被工人砸了,砸了再裝,再裝再砸,到最後索性不裝了,全家裹了大衣敞著睡。還有些腦袋活絡的人,不知怎麼就富了起來,從郊外搬到了城裡的新房。《新聞和報紙摘要》的口音沒變吧?如今怎麼廣播裡都是港臺腔,哇哇哇,聽取「哇」聲一片。直說到太陽偏西,日光傾斜,姚斌彬他媽還在榫卯結構的木桌前靜坐著,一條右腿無知無覺地抵著桌腿。她面色漠然,聲音緩慢,眼神裡卻含著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溫柔。

  有時杜湘東覺得,這是一個孤立於時間之外的女人,屋外的那些事兒都與她無關,也就是個談資罷了。然而時間到底還是給這女人留下了印記:她的頭髮大片地灰白了,遠看像野火燎過的枯草;她的皺紋愈發深刻,從眼角蔓延到了額頭;她的兩腮凹陷,牙齒岌岌可危,隨時有自行脫落的風險。但還有時,杜湘東會恍惚覺得對面坐的是姚斌彬。這對母子太相像了,從長相到性格都像,如果姚斌彬能活到老,大概也是這般模樣。

  幾年來,時不時有通緝犯落網的新聞,有些聽起來簡直像是傳奇。比如有個悍匪改名更姓又和一個女警察結了婚,最後是被老婆在床上銬起來的。再比如有個賊頭兒到外國整了容,又偷渡回來想看一眼孩子,結果孩子也不認識他,大喊家裡有小偷,就被街坊四鄰逮了個正著。而在一次又一次「清網」之後,許文革仍然音信全無。對於逃犯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傳奇。他是怎麼躲過那些「雪亮的眼睛」的?他如果離開了北京,又輾轉去過哪些地方?難道他已經死了嗎?這些懸念的謎底露出一角,還是經由姚斌彬他媽。

  時間是在越獄事件之後的第六年,也是一個春天。禮拜六的晚上,杜湘東回到宿舍,還沒進屋就見燈亮著。打開門,劉芬芳已經坐在屋裡。當時還沒改成「雙休日」,所以劉芬芳來找他,大都是在周日白天,再加上安頓她父母以及坐車倒車,趕到郊縣往往是下午了。今天怎麼提前了?杜湘東心裡一緊,他想,劉芬芳該不會也被分流待崗了吧。食品公司的效益這兩年同樣不好,好多冷庫都轉包給了外企。然而再一細看,劉芬芳的情緒似乎還不錯,不僅掛著笑模樣,而且做好了飯。桌上擺了一隻砂鍋,砂鍋裡熱騰騰地漂浮著豬下水——大概又是從單位裡「順」的。這也是她一直保持的好習慣,只不過以前不大好意思明目張膽,覺得與席慕蓉和三毛的意境不太吻合,而這兩年就理直氣壯了起來。

  劉芬芳朝他一笑:「先吃,吃完有事兒跟你商量。」

  杜湘東還含糊著:「要不先商量吧。」

  劉芬芳說:「不吃就涼了。你急什麼,反正不是壞事。」

  說完抄起勺子,給他盛下水。倆人就吃,吃時劉芬芳也沒開展抱怨,笑吟吟地繼續賣關子。等吃完,都有些肉醉,進而又有了肉欲,於是早早上床,先過了一回性生活。過時劉芬芳側著臉,用仍然還有點兒像吉永小百合的那個角度朝向杜湘東,所以杜湘東就很激動,他覺得劉芬芳終究還是戀著他的。

  並排躺了會兒,杜湘東才問:「到底商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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