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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四章

  倆犯人的逃跑,起先被視為一起突發的偶然事件,後來才證實是早有預謀。

  過程並不複雜,沒有電影裡跳牆、挖地道之類的情節,在此後人們的講述中,甚至帶著幾分兒戲的意味。一切也都巧了。那天又到了該向食品公司交付冰棍棍兒的日子,所長又讓杜湘東和老吳這一組負責。這次程序卻與往日不同:所裡的一輛北京212吉普剛報廢了,另一輛後勤科要開出去買菜,因而先與冷庫商量好,所裡組織犯人把貨搬到方便的地方,再由食品公司調來一輛卡車拉走。挑選人手時,姚斌彬和許文革就有意無意地站在了隊列前側。杜湘東還沒說話,老吳先對他們開了口:

  「你,還有你——搬最後一截吧。」

  按照計劃,被挑選出來的犯人們要分成若干小組,每組三到五人。前一組先把貨物搬到某個中間地點,替換的另一組再過去接力。一撥兒人幹活兒時,其他人就在各自的監舍裡候著。如此幾趟,等把貨物從勞動車間運送到高牆的牆根附近,就該最後一組登場了:他們只需要讓貨物跨過警戒線,碼放在看守所正門內側的那塊空地上即可。而畢竟是要靠近門口,茲事體大,因此對這一組的人員選擇是有講究的。首先,人數不能太多,絕不能超過三個,怕的是人一多就亂,亂了就看不過來;此外,他們還得一貫表現良好,能讓管教們「放心」;再另外,不管多麼老實的犯人,幹多麼繁重的工作,只要過了警戒線就必須戴上手銬,這也是不容商量的鐵規矩。當一切就緒,管教立刻清場,然後才敢開門,把食品公司的車放進來,讓冷庫職工自己裝貨。

  如此一來,讓姚斌彬和許文革負責最後一段,也是順理成章的了。姚斌彬雖然手上沒勁兒,可許文革幹活兒一個頂倆,這就不會耽誤約好的交接時間。再說這倆犯人還曾經立過功呢,功臣總是格外值得信賴的。後來上面調查逃跑事件的時候,杜湘東如實交代,如果由他挑人,挑的也會是姚斌彬和許文革。

  交待完畢,開始幹活。起初一切正常,犯人們或扛或拽,把車間裡堆放的麻袋往外運去,遠看好像螞蟻搬家。這些麻袋散放在屋裡還不算什那麼,聚攏在陽光下,就變成了一座相當巍峨的小山。再想想小山全由寸把長的扁平小木棍組成,就可以聯想到北京城裡有多少怕熱的胖子和饞嘴的小孩兒,到了夏天要消耗多少山楂、小豆和牛奶冰棍。

  這還不算最壯觀的呢,杜湘東聽劉芬芳描述過她們冷庫儲藏豬腿的場面:幾百條豬腿在一字排開的鐵鉤上齊齊掛著,膝蓋微彎,蹄尖筆直,毛髮早已褪盡,皮肉覆著白霜,簡直像是全北京的芭蕾舞團正在集體匯演。真不知她怎麼會從豬腿聯想到芭蕾舞,而豬腿和芭蕾舞都是讓她憂愁的。想到劉芬芳,杜湘東的心裡便痛了一下,那種痛感倒不劇烈,只是隱隱的,但卻讓他感到憋悶。這時看到老「杆兒犯」又在偷懶磨洋工,他煩躁地吹起哨子,訓斥了幾聲。

  就這樣,麻袋組成的小山分散再集中,集中再分散,終於移動到了牆根的陰涼處。這時已經快到中午十二點了,只好先讓犯人們吃飯,吃完飯,杜湘東和老吳才從十七、十八監分別叫出了姚斌彬和許文革。走到勞動地點,杜湘東四下望望,確定附近並無閒雜人等,又低頭檢查了一下倆人的手腕,確定手銬上好了鎖,這才點頭,表示他們可以開始幹活。許文革彎下身子,兩手抓住一個麻袋,硬生生往肩上一甩,直起腰來就走;姚斌彬則左手攥著麻袋角,右手愛莫能助地搭在一旁,屁股朝前搗著小碎步,仿佛一鬆手就會摔個四腳朝天。

  倆犯人先後到達了終點,又規規矩矩地折回來,開始第二趟搬運。杜湘東依次看了看他們的臉,都是沉靜的、心無旁騖的,仿佛他們並未意識到那道自由與監禁的分水嶺近在眼前。隨後是第三趟、第四趟、第五趟……他們沉默地重複著機械勞動,臉上、脖子上淌出了一道一道的汗水,粗布「號服」被滲濕了一片。牆根的小山漸漸瘦了下去,靠近鐵門的小山此消彼長地胖了起來。

  就在這時,杜湘東想起了一件事。他遲疑了一下,朝幾米開外的老吳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要離開一會兒,就一會兒。

  老吳叼著煙,大大咧咧地揮手:沒問題,走你的。

  杜湘東便小跑著穿過看守所,從側門繞回宿舍,到屋裡取了一包東西出來。那是劉芬芳給他織的圍脖與毛衣。前兩天劉芬芳又打了個電話,交待說,她會在收冰棍棍的日子再「下鄉」一趟。這就是督促著他要換東西了。換就換吧,在完成冰棍棍交接的同時,也完成他們這段戀愛的最後交接,真是一舉兩得。以後劉芬芳就不會來了吧,她會在城裡過著她的日子,那些日子將與杜湘東再無交集,她的憂愁也不是他的責任了。杜湘東的心裡又是一痛,他提醒自己,一會兒見到劉芬芳,他得儘量表現得不軟不硬、不卑不亢。太軟太硬太卑太亢了都會招人看不起,作為一名警察,他需要在這種時候保持尊嚴。他也就剩一點兒尊嚴了。

  於是,杜湘東回去時故意挺直腰杆兒,把大簷帽又正了正。那副樣子簡直不像是去分手,而是像去立功受獎。圍脖和毛衣就夾在腋下,軟乎乎卻沉甸甸的,誰知道今年冬天就要穿在誰身上了。

  然後,他就聽見了電喇叭的警報聲,緊接著是56式半自動步槍的槍聲。聲音是從正門方向傳過來的,驚得杜湘東渾身一抖。

  他撒腿往槍響的方向跑去。

  隔著好遠,便看見看守所的正門開了個洞。那是鑲嵌在大鐵門裡的一道小鐵門,也就一人多寬,平時鎖著,只有接收或者釋放犯人的時候才會打開。小山一樣的麻袋穩穩當當地放在門裡,而老吳已經屁股朝天趴在了空地上。姚斌彬和許文革卻不見了。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就這麼一會兒。杜湘東的腦子嗡了一聲,那一瞬間眼睛再看什麼都是花的。好在心思還算鎮定,他的第一反應是撲到老吳身旁,看看同事是死了還是活著。

  老吳身上並無傷痕血跡,只不過迎頭挨了一記重擊,被打成了烏眼青。杜湘東搖著他的肩膀晃了晃,一道口水從缺牙縫裡流了出來。老吳這才叫喚起來:「哎喲我操。」

  「人呢?」杜湘東吼道。

  老吳好像還懵著,叉腿坐在地上,揚手指指敞開的小門。他身上那串鑰匙就掛在門上的鎖孔裡。門外是條土路,通往南邊的農田和柏油公路,但土路側面卻有一條河溝,蜿蜒著往東分出岔去,最終會與一條人工挖掘的引水渠合流。

  杜湘東又吼:「到底往哪兒跑了,路上還是河裡?」

  老吳說:「沒在一塊兒,一邊兒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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