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借命而生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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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湘東點點頭:「你別激動,我又沒說賴你。那麼許文革把你打了,是在姚斌彬受傷之前還是之後?」 副科長歎口氣:「在這之後。他本來也沒反抗,還偷偷央求我們說要『私了』呢,不想混亂中姚斌彬傷了,我又沒看清楚,趁勢踹了姚斌彬兩腳,他就跟瘋了似的朝我來了,抄起個扳手就把我給『花』了。」 杜湘東接著問:「許文革幹嘛那麼護著姚斌彬?」 「倆人從小就跟哥兒倆似的。姚斌彬慫,長得像個女孩兒,在外面沒少挨欺負,為了他,許文革把十里八鄉的混混兒都打遍了。這孩子性子狠,跟誰有仇當面不吭聲,但日後一定得找回來;而惹了他還是小事兒,要是惹了姚斌彬,他非跟你玩兒命不可。」 記錄員像個盡職的捧哏,又補充道:「以前還有風言風語,說他倆是……那個什麼……」 聽得杜湘東眨了眨眼,也跟著問:「到底是不是——那個什麼?」所謂「那個什麼」,在當時的日常語境裡不大好說出口,專門的術語則稱為「雞奸犯」。記得看守所也來過這麼一位,是在著名的東單公園被抓獲的。那人剛住進監舍就抗議,說別人要輪奸他,鬧得他不敢睡覺;沒過幾天屋裡的人也抗議,說此人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厭其煩地邀請大家來輪奸他,鬧得誰都不敢睡覺。後來只好把這人關到單間裡去了。 而副科長卻哈哈一笑,揮手道:「這他媽不是扯淡嘛。廠裡的老人兒都知道,許文革跟姚斌彬好,是因為他從小沒爹沒媽,相當於是姚斌彬他媽帶大的。而且他還談過一個女朋友呢,跟姚斌彬他媽當年一樣,也是廠花。」 「許文革的女朋友在哪個車間?」 「早不在廠裡了。都是廠花,不過廠花跟廠花可不一樣。現在的女的多精啊,知道臭工人沒前途,所以找許文革也就是圖一樂兒,後來認識了個工業局的幹部子弟,沒兩天就跟人家結婚了,又沒兩天就調到機關坐辦公室去了。」 說的是許文革的感情生活,卻讓杜湘東仿佛被誰窩心踹了一腳。他又問:「那麼和姚斌彬與許文革關係密切的還有什麼人?」 「也就姚斌彬他媽了。過去是個質檢員,現在退休了。」 「把她家地址給我。」 從保衛科出來,杜湘東繞過高聳的主樓,這時卻從一扇窗戶裡聽到了女工的合唱:「我卻沒法分辨,我終日不安,他倆勇敢和可愛呀,全都一個樣……」是蘇聯歌曲《山楂樹》,五一勞動節快到了。再穿過一道鐵柵欄門,就是職工宿舍。院子由若干幢紅磚樓和灰磚樓組成,紅磚的是近兩年新蓋的居室樓,灰磚的則是筒子樓。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太太正在翻撿著空地上的垃圾堆,風把灰土紙屑吹起來,直鑽到她亂蓬蓬的花白的頭髮裡去。杜湘東按照保衛科提供的門牌號鑽進一幢格外破舊的筒子樓,只覺得走廊裡暗無天日,飯味兒、霉味兒和隱約的屎尿味兒悶在一處,近乎發酵。他爬上四樓,先在樓梯拐角看見了個蜂窩煤爐子,爐子上燒了一壺熱水。再往縱深裡踱幾步,總算發現了一道開著的門,門口掛著一道油漬麻花的布簾子。這就是姚斌彬的家了。 杜湘東在那門口站定,卻不撩簾子,也不叫人。說實話,他此時還不確定自己的這次「家訪」是否得當。屋裡對著一扇窗,光線貫穿而出,透過布簾子與門框之間的縫隙,照得空氣裡緩緩漂浮的塵埃清晰可辨。不知從哪兒又卷過來一陣風,吹得布簾子撲拉一晃,杜湘東便看見了屋裡那人的側影。初時也沒在意,覺得那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女人:不高,很瘦,臉色蠟黃,留著齊耳短髮,穿一件青灰色的勞動布衣服。全然看不出當年漂亮過,但卻很符合一個與兒子相依為命的媽的模樣。也許是警察眼「毒」,杜湘東隨即察覺到,這女人的站姿有些不對勁。 她把握不好平衡,上身往不該傾斜的方向傾斜著。他疑惑了一下,終於伸手把布簾子扯開半寸,這才看清了女人的真實狀態。她一手扶著窗臺,半步半步地往床頭的方向挪著,那裡有個刷著白漆的鐵架子,上端有把手,下端裝著四個輪子。這玩意兒的學名叫站立器,是給腦中風和輕度偏癱的患者準備的。也就在這時,女人終於抓住了站立器的把手,幾乎壓上了全身重量,喘了兩口氣,這才扶著它往房間一側的書桌挪了過去。左腳拽著右腳,右腳幾乎無法抬離地面。書桌上擺著兩瓶藥,大概就是女人此番跋涉的目標了。 在那一刻,杜湘東很想走進屋去,幫那女人倒水、吃藥。但在小小的助人為樂之後,他又該如何面對人家?假如她問姚斌彬怎麼樣了,他就告訴她,你兒子正在等候判決,同時成了個殘廢?一恍惚,他僵在了那裡。屋裡的女人卻沒看見他,她正在專心致志地把手伸向藥瓶。而再一恍惚,背後突然有尖厲的哨聲鳴叫起來。煤爐子上的水開了。 沒等女人扭頭,杜湘東就轉身奔了過去。估摸著女人從屋裡挪到爐子旁還有段時間,他又拎起地上的暖壺,依次把兩隻都灌滿,然後才像逃跑似的沖下了樓。 自打從工廠回去,杜湘東就是有意無意地躲著姚斌彬了。查監的時候,他故意不往姚斌彬臉上看,監督勞動也儘量遠離姚斌彬所在的工位。此外,他還不得不從另一個角度理解姚斌彬叫「媽」的意味:那不是指望媽能救他,而是在心疼媽、牽掛媽呢。沒有兒子在身邊,買菜、做飯、燒水、洗衣服乃至上廁所都成了舉步維艱的浩大工程。經由姚斌彬的媽,杜湘東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爸在縣文化館賣電影票,他媽在菜市場賣菜。賣票清閒又體面,賣菜則是粗活兒,因此倆人結婚算是他媽占了便宜。 但結婚以後,為家裡做貢獻最大的是他媽,最辛苦的也是他媽。每天早上五點之前,他媽就得從鄉下把菜進上來,直站到天黑才能喊一聲「包圓兒啦」,就這麼日復一日,零敲碎打地攢出了兩間瓦房、突突響的帶棚「三蹦子」和杜湘東的學費。回家時乍看一眼,住上大瓦房、開上「三蹦子」、把兒子送到北京去的媽已經衰老得像個七十歲的人了。都說感謝好政策,好像黨隨便開個口子人民就能富起來,其實如果你是個小老百姓,點滴的豐足也是十倍百倍的汗水換來的。 而姚斌彬的媽所要承受的何止艱難,還有與兒子被捕相伴而來的恥辱。這時再想到姚斌彬叫的那聲「媽」,又有了懺悔的意思——但杜湘東卻為這事兒打了姚斌彬。遠遠看去,那孩子還是那麼文靜,勞動時總是偷偷望著許文革,像走丟的小羊在尋找著頭羊。他們的案子也該判下來了吧,上面的精神不是從重從速麼。也許下個禮拜,也許就在明天,囚車就會轟鳴而至。按照以往的經驗,等待他們的不是青海就是新疆的大牢,起碼十年往上,二十年也沒準兒。十年或者二十年過後,倆人回來,誰還認識他們呢?十年或者二十年過後,姚斌彬的媽不知是否還活著。 恰好過了兩天,管教食堂吃豬肉大蔥餡兒包子,杜湘東心裡一動,央求大師傅多給他留了十個。等晚上值班的時候前往監舍,卻不叫姚斌彬,單把許文革拎了出來。杜湘東將他帶到走廊拐角,從身後抄出飯盒:「吃。」 許文革不吃,站得筆直,兩眼發直。 杜湘東說:「不是全給你的,還有一半給姚斌彬拿過去……隔著窗戶扔給他,不准交頭接耳,也不准擠眉弄眼,我在後面盯著你呢。再告訴鄭三闖一聲,這包子誰要敢搶一口,我讓他連去年的飯都吐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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