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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楊春輕鬆地吹著口哨走近空無人跡的別墅,但見房門虛掩,屋內隱聞水聲。他停住腳步,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周圍,然後慢慢走上門前臺階,果斷地推開房門。燈火輝煌的客廳裡空空蕩蕩,打開的電視機音量很小地播報著本市新聞。隱約的水聲來自樓上浴室,刺激著人的想像;安靜的空調微風送暖,更是令人浮想聯翩。

  楊春稍事停留,沿木質旋轉樓梯拾級而上。他穿過幽暗的過道,一腳蹬開主臥室房門,室內悄無聲息。觀察片刻之後,他才極為敏捷地施展身手,「嗖」地躍進室內。

  臥室裡空空如也。臥具整潔,紋絲不亂,華麗的落地窗簾井然垂落。

  楊春慢慢走近虛掩的浴室門,猛然推開,水聲突如噴泉。浴室裡熱霧彌漫,空無一人,淋浴噴頭被開到極限,水花四濺。

  這時,他忽聽身後一聲輕響,不由渾身一顫,猛地回過頭來。只見李新建端坐在靠窗的沙發上,正用打火機點燃香煙。

  楊春有些意外,但並未驚慌失態。他壓住心跳問:「李支隊長,你怎麼在這兒!」

  李新建吐出煙霧:「看來你的朋友爽約了。我來是保護楊先生的安全。」

  楊春笑道:「沒人約我,我也沒約別人,李支隊長保護誰呢?」

  李新建反問:「既然無人相約,楊先生到這兒來於什麼?莫非是夢遊此地?」

  楊春故作奇怪的樣子道:「據我所知,這棟別墅是屬於春秋兄弟影業公司的資產。我回自己的家來看看,難道不是很正常嗎?倒是李支隊長的出現令人費解。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楊先生的朋友也許這次是試試楊先生的誠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根本就不會來。當然,下次是個什麼結果就很難講了。」

  東海飯店頂層旋轉餐廳。郭小鵬和汪靜飛憑窗而坐。窗外是燈火輝煌的城市夜景。

  胡桃木餐桌上擺著精美昂貴的法國菜和一瓶紅葡萄酒。郭小鵬親手為汪靜飛倒酒,隨口道:「此酒產地是法國的普羅旺斯,時間是1966年。」

  隨著尖銳的哨音,房燈熄滅,工棚大屋內數十名沙丁魚般緊密排列的馬仔整齊地倒在地鋪上蒙頭睡覺,一刹時無聲無息。

  絕對的軍事化管理。

  島上嚴禁燈火,一團漆黑,帶狼狗的武裝人員巡邏值班,偶見雪亮的手電筒閃動。

  經過高強度神經折騰和一天重體力勞動的強民,雜在汗臭難聞的人堆裡假寐,在黑暗中閃著眼睛,緊張地思索著對策。

  旋轉餐廳裡,郭小鵬與汪靜飛相對而坐。也許是談話投機,也許是酒的刺激,二人似乎已進入了狀態。尤其是郭小鵬,好像更有傾訴的願望。

  「我的父親是一位作家,十八歲時就發表了一部長篇小說。可惜的是,他被打成右派,從北京發落到了海州。當時的海州鎮,遠沒有今天這樣的繁榮。而那時我的母親是譽滿江南的越劇名只。」

  「她一定長得很漂亮。」汪靜飛展開想像。

  郭小鵬幽幽道:「就是這漂亮給她帶來了諸多麻煩。」

  「漂亮女人總會遇到麻煩。」汪靜飛感觸頗深地說道。

  郭小鵬深沉的神情裡隱含著悲涼:「你現在遇到的麻煩,就算騷擾方勢力大,惹不起,總還是躲得起的。可我母親那會兒,躲都沒地方躲。當時,她已經離開上海,來到父親身邊。父親在農場監督勞改,來騷擾母親的人就多了。更加上勞改右派是沒有工資的,連吃飯都是問題。我的哥哥,就是因為貧病交加,在兩歲頭上死去了。」

  「難道沒有遇到好人?」汪靜飛關切地問。

  郭小鵬嘴角抽動了一下:「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什麼算是好人?」

  汪靜飛道:「能真心幫助你們的就是好人。」

  「這樣說,也算遇到過。」郭小鵬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當時有一個地委副書記兼宣傳部長,就多方面照顧過我母親。要知道,宣傳部長是分管劇團的。沒有他,我的父母恐怕都熬不過那場天災人禍。但這種援助是有附加條件的。這位副書記兼宣傳部長,就是我後來的繼父。」

  汪靜飛心靈顫動:「在你父親去世之前,還是之後?」

  郭小鵬又停了一下,吐出兩個字:「之後。」

  汪靜飛暗中松了口氣,淚水竟不知不覺地滲了出來。

  郭小鵬冷靜得近乎於冷酷:「從我記事起,有關這件事,就聽到過許多種說法。最權威的版本是『英雄落難,美人有情』。說我的繼父在文革初期被打倒,發配海州監督勞動,與我的母親在苦難中相遇相知直至相愛,結為患難夫妻;後來繼父又官復原職身居高位,夫貴妻榮,而我的母親卻斷然離他而去,帶著幼年的我遠嫁香港,再次落下『水性楊花』的駡名!」

  汪靜飛不忍卒聽,柔聲勸慰:「別說了,董事長,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郭小鵬咽回一絲隱淚,慘然一笑:「我讓江總傷感了。」

  汪靜飛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停了會兒又問道:「你父親是什麼時候走的?」

  郭小鵬低聲道:「在我未滿周歲的時候。父親臨終前囑咐母親,兒子將來幹什麼,哪怕做個手藝人,也不要做文人。」

  汪靜飛力圖使話題輕鬆些:「所以後來董事長就學了理工科?」

  郭小鵬道:「你肯定不能想像,我在高幹繼父的家裡,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汪靜飛確實難以想像,問:「他們打你?」

  郭小鵬黯然道:「我的繼父身為高級幹部,肯定不會親手打人。但那種深人骨髓的歧視,那種精神摧殘,常人難以想像。那是一種超越階級仇恨的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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