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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小蝴蝶似離弦之箭一樣沖了出去,一頭撞在沈培腿上,死死咬住他的褲腳,再也不肯鬆口。沈培無奈地拍著它的頭頂,轉過身朝譚斌擺擺手。

  譚斌怔怔地立住腳,像看一個陌生人。他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地注視她,濃密的短髮,烏黑的眼睛,未曾褪色的淡泊從容。小蝴蝶安靜地蹲在他身邊,也靜靜地看著她。

  一人一狗的身後,是林立樓群間璀璨的萬家燈火。

  譚斌抬起手慢慢搖了搖,寒風撩起她的長髮貼在臉上,視線變得模糊,這幅畫面就這樣永遠定格在她的心裡。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普達集團公司集采第一輪商務標截標。

  譚斌和其他人都在辦公室等著現場唱標的結果。十一點了,王奕那邊依然沒有消息。譚斌原本平靜的心境變得忐忑,拿起手機離開辦公桌,打算出去給她打個電話。

  剛站起來,手機就響了,正是王奕的電話。

  「Cherie, Cherie……」她的聲音竟帶著哭腔。

  「怎麼了?Yvetee,你慢慢說。」譚斌的心抽緊,已有不祥的預感。

  「我們完了!」王奕到底哭出了聲。

  譚斌眼前黑了一黑,她扶住桌角,喘口氣,盡力讓自己的聲音正常:「你好好說,出什麼事?」

  「八家公司,我們的價格……價格最高,」王奕斷斷續續地說,「FSK第二,比我們低了三千六百萬歐元……第三名眾誠,只比FSK低三百萬,最後一家公司,百分百折扣,零報價,完全是搗亂……」

  譚斌的耳畔有細微的嗡嗡聲,王奕還在接著彙報,她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完了,的確如王奕所言,徹底完了。第二第三名的報價,竟比MPL報價的一點五億低了百分之二十五,再加上一個零報價,階梯式的記分方式,更會人為加大彼此的差距,即使MPL的技術標滿分,也已無法挽回商務標上的頹勢。

  這輪遊戲勝負已定,甚至不必等待十天后性價比的綜合評標結果,就已經有了結論。

  MPL鐵定出局了。市場份額排名第二的供應商,居然第一輪就被踢出了短名單。

  譚斌仍維持著聲音的鎮靜,慢慢對王奕說:「你辛苦了,趕緊回來吧,路上開車當心。」

  掛了電話,她茫然地抬起頭。前方的格子間裡,有幾個同事也站了起來,彼此惶惑對視,顯然他們也得到了消息。銷售辦公區一片沉寂,是大勢已去的緘默。

  譚斌閉上眼睛,勉強自己定下神來,別人可以方寸大亂,她卻不能亂,她需要找個地方一個人呆會兒。

  寫字樓下的小花園,不復春夏兩季的繁茂蔥蘢,觸目一片枯黃。

  譚斌攥著抽屜裡摸出的半包煙,按下打火機點燃一支。因為程睿敏不喜歡她抽煙,她已經戒了一個多月,這是最後一點存貨。

  她想理清頭緒,大腦卻呈現膠著狀態,倒是一些不相干的小事異常清晰。她想起初進MPL,曾以為外企都是衣履風流的俊男靚女,報到第一天卻大跌眼鏡。所到之處,銷售們打電話時溫和諂媚,放下電話就大聲罵娘,工程師們則穿著牛仔褲走來走去,說話時更是直接坐在別人的桌面上。

  和餘永麟第一次談話,餘永麟問她酒量如何,她看著他回答,放倒你肯定沒有問題。

  第一次招標預備會,餘永麟說:最終能巔峰對決的,只有FSK和MPL。記起這句話,譚斌竟然埋頭笑起來。此刻它顯得如此諷刺而荒唐,決戰尚未開始,其中一方的入場資格已被取消,不戰而敗。

  譚斌試著給程睿敏電話,但鈴聲只響了一聲便被掛斷,顯然他在一個會議中。這是他的習慣,會議進行中無關電話一概不予接聽。

  譚斌坐了很久,抽掉半包煙,並且錯過了午飯時間。往常這個時候,總會有人打電話來約工作餐,但是今天,她的手機一直保持著沉默。

  兩點多的時候它終於響起來,一遍遍奏著歡快的音樂。譚斌看一眼號碼,是公司的總機,她接起來,找她的是劉秉康的助理。

  助理往日對總監們一向客氣,未言先笑,今天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Hi,Cherie,我剛發了Invitation給你,現在Confirm一下,Kenny的通知,明早十點,十九層一號會議室,所有Sales Director開會。」

  「明白,謝謝。」

  譚斌沒有問什麼內容,因為純屬多餘。想必劉秉康已得到消息,這時剛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以為第一輪十拿九穩,至少可以囊括七個省的核心設備、年底簽完合同,兩千五百萬計入下半年銷售收入。但這自說自話的如意夢,如今卻被現實毫不留情地粉碎。而且壞消息來得如此突然,沒有給人留下一點緩衝的機會。

  劉秉康一直沒有出現,他一定在為晚上的電話會議做準備,向總部解釋,向董事會解釋。普達集采的失利,對MPL中國,甚至對MPL全球,都是一件大事。

  那個下午無比的平靜,所有人都在埋頭工作,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像是一切沒有改變。

  對譚斌來說,它卻是如此的漫長,她幾乎是在一分一秒地熬著時間。她不知道劉秉康會如何向總部解釋失利的原因,但明天的會議之前,她還有幾件事要做。雖然敗局已定,再說什麼都於事無補,但她總要給上面一個完整的交代,死也要死得明白。

  第一個撥通的,是田軍的電話。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接到電話後慢條斯理地問一句:小譚哪,又有什麼吩咐?而是沉默,長時間的沉默。時間似凝滯不動,譚斌聽得到他輕微的呼吸聲。

  仿佛過了很久,田軍開口說:「你們是怎麼報的價?唱標結果報上去,我們魏總當場發了脾氣,說別的公司都已經開始擺正位置,只有你們MPL還是妄自尊大,放不下跨國公司的架子!如今弄得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了,你讓我怎麼辦?」

  魏總就是普達的總經理魏明生,普達一把手,譚斌沒想到他的回饋會上升到如此高度。

  她深呼吸,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坦然:「田總,您的意見,我一定轉達高層。您能告訴我,還有補救的可能嗎?」

  「沒有!投標完全公開透明,沒有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他停頓片刻,語氣緩和下來,「小譚,這個局面已經不是你能挽回的了,讓你們的高層出面吧。也難怪魏總生氣,你回去問問你們的總經理和董事長,這半年和我們普達的人照過幾回面?」

  田軍就這樣結束了通話。

  譚斌握著電話愣一會兒,回過神來再找普達招標小組的其他人,除了或真或假的同情,總算收穫一點有價值的資訊。FSK的低價,竟來自百分之三十的免費贈送。

  這一招相當老辣,既把價格降到和國內供應商近似的水準,又維持住了正常的折扣率,為第二輪的價格談判和今後的商務合同,留下了足夠的餘地。

  三千多萬的損失,終於把老對手MPL踹出戰局,它丟下的將近百分之三十的市場佔有率,完全值得這份投資。譚斌無言以對,明白這回MPL是徹底被人玩了一把。如今她只剩下一個疑問,普達集采的預算,難道也是一個騙局?

  為她解答疑問的,竟是陳裕泰。

  譚斌和他通話的時候,正走出寫字樓的大門。

  昨天的小雨,今天轉成了雨夾雪,大廈的物業管理還沒有來得及鋪上防滑地氈。她在恍惚之中踩在臺階的邊沿,腳下一滑,結結實實摔了下去。手機滑出去很遠,摔得四分五裂。

  落地的瞬間,譚斌下意識用左手撐了一下地面。倒在地上時,臀部沒什麼感覺,左臂卻像斷了一樣劇痛入心。

  門邊的保安過來扶她,她已經疼得說不出話,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吸氣。保安一聲「小姐你沒事吧?」,讓她維持一天的冷靜完全崩潰,眼淚斷線珠子一樣,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臉。

  「我的手機……」她哽咽。

  保安跑過去替她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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