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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第九章

  一

  大倫是被山區老羊倌救了一命,傷好了之後,一隻手落下殘疾。兵荒馬亂一時,沒找到部隊的蹤跡便去投奔了他在曲阜城的三舅籌點路費。他找到三舅時,只見這個瘦精巴怪的男人,呵斥著手下的小學徒練功。四十開外的他,兩目炯炯有神地打量著來人,"你是大倫?"大倫說:"三舅是我,我是您外甥鄒大倫。"

  三舅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只說了一句:"住下,咱明天再說!"就扭頭繼續教幾個娃娃鑽皺杆。過一會兒,他突然問大倫:"你不是當兵了嗎?怎麼弄的,淪落這般狼狽模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大倫歎道:"我從戰場死裡逃生,多虧當地一位放羊的好心人救了我。"三舅扭頭不答理他了,自己繼續呵斥著徒弟。尺把長的竹子做成的短杆子,像秋千似的用兩根繩子懸掛在空中,表演時角色如空中飛人,在上面飛來翻去。這臺上有八卦頂,三根皺杆子隔著三尺一根從頂子上平行垂掛下來。他讓一個男孩從右邊的一個皺杆子上來做動作,然後,蕩過去,用當中一根皺杆子過渡,鉤腿,鬆手,翻身到左邊一根皺杆上去。一邊教一邊厲聲敲打鞭子道:"猴爬杆兒上去,做卷梁,前壓,後壓,好!打千斤墜--張飛賣肉,下腰!掛腿肚子,掛腳面,掛腳後跟!記住!這丑角兒,既顯功夫,又得逗趣,在臺上,就是動作再驚險你臉上的表情還得快活,明白了吧?笑,笑不出來也得笑!"大倫在一旁邊看邊說:"三舅,我有空其整跟您學唱戲!"三舅並不搭腔,只是安排道:"先洗澡,美美地吃一頓白麵鍋盔和燉肉。近期搭班演出,掙了幾個錢。雪淩呀,倒水!"一個秀美的女孩,聞聲邁著輕盈的步伐跑來。

  洗澡的地方是大廟柴火間,雪淩幫他倒好水,命令道:"來,快別愣著,脫衣服洗澡。"大倫看了看她說:"你,出去我才能脫呀。"雪淩白他一眼:"誰看你呀,黑不溜秋。哼。"大倫道:"這丫頭,你是吃了槍藥了?怪不得叫雪淩,冷冰冰的!"雪淩厲聲道:"冷冰冰怎啦?再說再說?我熱水都不給你倒了!"大倫說,"我就是你大師兄了,你客氣點!"雪淩瞅他一眼:"誰是我師兄?做夢吧,師傅才不收你哪!"大倫有點不服氣地問她為何?女孩不理睬他。大倫告訴女孩,那是他三舅。雪淩沒好氣地說:"是你舅姥爺、舅舅太姥爺也白搭。"然後扭頭走了,大倫不解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清早,練功的學徒們早起吊嗓子,大倫在一旁畢恭畢敬地問:"三舅,我早起練功嗎?"三舅仍面無表情地說:"鄒靖國被當地共產黨派人處決了!聽說屍首喂了狗,這小子,本來就是屬狗的。"大倫頓時目瞪口呆。三舅嘲諷道:"我真不知他還當過啥書記哪。"大倫頓時急了:"那我娘和妹妹呢?"三舅語氣沉沉地說:"你妹讓日本人糟蹋死了。"大倫紅著眼圈道:"三舅,我,心裡說不清的一團亂麻,我爹是漢奸、叛徒這個陰影,好像一塊噁心的髒物罩在心間,刮不乾淨。"三舅抬頭說:"你走吧。"大倫乞求道:"三舅,你別趕我走。我可憐的養母是您大姐,我大倫是孤兒,沒人可投奔,養母一家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聽他這麼說,三舅歎道:"你娘病得不輕,天天念叨你,快回去看看吧!"說完,拿出十來塊錢,放在八仙桌角上。大倫看著錢,給三舅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倫大步流星地趕路,突然見前面有個人的背影很熟悉。仔細一看,是一個破衣爛衫的和尚,走路跌跌撞撞,形容枯槁。大倫趕上幾步,驀然欣喜地發現是心如先生。心如聽見他的喊聲,停頓了片刻,馬上繼續趕路。大倫一路跟著心如來到了一座破廟前。進了廟門,大倫哽咽道:"心如先生,我是大倫呀。"心如冷冷地說:"你認錯人了。"便閉目不理睬他。大倫顫聲道:"您就是心如先生,我是大倫。我離開三年,您不認識我了?您是教過我的先生,您兒子志豪和我是好友,還有您的兒媳香茗。"心如淡然地端一隻破碗,兩手發抖將這碗清水遞給大倫:"香客,施主,請用茶!"大倫含淚道:"不,謝謝,我不喝。"心如指指門上的對聯,莫嫌佛門茶水淡僧情更比俗情長。

  大倫從包裹掏出一玉米餅子遞給老人,心如先生擺手道:"善哉,善哉。"大倫跪在心如面前說:"心如先生,我知道您是受到了天大的冤屈,我知道了全部真相。您現在這樣,全是我爹他造孽呀。我跑了幾天幾百里地,就是為了回來看一眼,回來親自告訴您,看看您的。"心如閉目,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大倫流著淚撫摸著老人的手:"心如先生,你哪怕罵我,打我,也讓我心好受一點,您別不理睬我呀。"心如緩緩地說:"我的日子很平靜,打鼓撞鐘,緊七慢八平二十,緊七慢八平二十,我要睡了。"大倫突然發現心如的手異常地燙,不用說一定是病了,並且很嚴重。他正想去買藥時,才發現口袋,空空如也,他懊惱至極。心如不在意地笑笑,蜷曲在了角落裡。大倫心如刀絞,對老人說:"我,我也沒錢,可我,能去掙錢,掙錢來養活您老人家,讓我來贖罪,讓您過幾天像樣的日子,您不能這樣活著。"

  辭別心如先生大倫來到自家的轎夫行,只見門庭冷落,一片蕭條。廚子依舊老樣子拿筐去買菜。一出門,碰見門口躊躇不前的大倫,驚喜地問道:"大倫,是大倫嗎,你還活著?"然後廚子立刻招呼他坐下,趕快倒水,問他:"還敢露面?"大倫紅著眼圈道:"我回來看養母。"廚子長歎一聲,說:"你來晚了。她病中盼著見你一眼,以為兒子大倫是共產黨,既然與養父道不同,料你也無所謂一個義字,斬斷了情緣。母子此生不可能再見。再說,老鄒傷天害理,牽連這左鄰右舍,三親六故,眾多人記恨哪!別提了,讓她羞辱得不敢見人,鬱鬱而終,老太太剛剛辭世沒幾天。我跟著你爹多年了吧,覺得老闆是個義氣人,不曾想,他暗地裡還是當了惡人,這人心真是隔肚皮呀。"大倫也歎道:"是,我從小被他收養,我處世謹遵養父母家訓:信義第一,人格天籟;不懶惰,不虧心,不欺人,不取巧。財帛不爭,聽天由命。朋友倫常之內,人之父母猶己父母,人之姐妹猶己姐妹。輕名重義,守住方寸。哪能想到他,他竟然是口是心非的偽善之人呀!好了,不提他!"

  廚子壓低音量道:"你知道,是誰處決了鄒老闆?"大倫搖搖頭,說:"誰都無所謂。他是罪有應得!"廚子四下看看然後告訴大倫是瘸老胡!讓大倫回來也小心點,仇家可不少。大倫追問:"那心如先生算是正了名分?"廚子道:"沒,眼下亂得很,誰給心如先生正名分?反正他是秘書長,外人不知情,都一鍋煮了……"回鄉之後的所見所聞,令大倫痛徹心扉。他好像被抽走了魂靈一般,在山林中遊蕩。

  這一夜,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夜色中,鄒大倫踉踉蹌蹌地走在大雨中。他跪倒在紅霞的墓前,淚流滿面:紅霞,我大倫來看你來了!紅霞,我姓鄒的對不起你,對不起心如先生。養父那深深的罪孽,泰山大海不能填平!我今天在你墓地發下誓言:一定要用大倫的一生,誠心贖罪,天長日久,忠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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