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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男人有淚不輕彈

  孟葦婷病房裡,護士用白床單把孟葦婷蓋上了。鐘桃撲上去哭著喊:"媽媽……"劉月季和鐘柳在一邊傷心。

  劉月季對鐘柳說:"鐘柳,你去趟農場,把這事告訴你爹……我和鐘桃,少凡得料理你葦婷阿姨的後事。"鐘柳說:"娘,那我現在就去。"

  團場羊圈,鐘匡民、程世昌等正在幹活。程世昌說:"鐘師長,你頭痛好點了沒有?"鐘匡民說:"好點了。但心裡感到沉悶得很。還是老郭在好啊,說說笑笑。"程世昌感慨地歎口氣,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瞭解個人不容易啊。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對他有怨氣。"鐘匡民說:"你對他有怨氣是正常的,沒有怨氣才不正常呢。到他想過來了,又遇到這麼個形勢,咱們都成一丘之貉。想怨也怨不起來了。老程,你命不好啊!"程世昌說:"鐘師長,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們家要安玻璃窗,我跑十幾裡地到鎮上去買玻璃,然後又小心翼翼地背回家。剛進家門,我從背上把玻璃卸下來時,繩子一松,玻璃滑到地上,全砸碎了,沒一塊好的。這就是我的命!"鐘匡民說:"人有時就會遇到這麼晦氣的事。"程世昌說:"郭政委婚姻上的事,也是這樣。所以我也很同情他,四十出頭了,還打著光棍。同向彩菊的事,也不知道又要拖到哪年哪月了。"鐘匡民歎口氣說:"老郭這個人哪,為人耿直,心腸也好,但太意氣用事,又愛鑽個牛角尖。我看這件事,你幫著撮合一下。"程世昌笑了笑說:"鐘師長,要撮合這件事最合適的人是月季大姐。"

  鐘柳飛快地騎著自行車趕到牛棚,跳下車就喊:"爹!"鐘匡民說:"咋啦?"鐘柳說:"葦婷阿姨……葦婷阿姨……"鐘匡民說:"她怎麼啦?"鐘柳說:"走了。"鐘匡民說:"走哪兒去了?她這身體還能往哪兒走?"鐘柳淚如雨下地說:"往那個地方去了……娘正在太平間等你呢!"鐘匡民臉色一沉,抓起自行車騎上就走,喊:"程世昌,告訴警衛一聲,我會回來的!"鐘柳喊:"爹!"程世昌見到鐘柳時,眼睛一亮。自己的親女兒,有好長時間沒見了。程世昌說:"鐘柳……"鐘柳說:"乾爹,啥事?"程世昌知道現在不是同女兒說話的時候,說:"去吧,照顧好你爹!"

  鐘匡民趕到了醫院太平間。鐘匡民、劉月季、鐘柳、鐘桃,孟少凡在孟葦婷前已守了一陣子了。鐘匡民說:"月季,鐘柳你們都出去,我有話想單獨同葦婷說。"

  鐘匡民坐在孟葦婷床前,他掀開白床單,看了看孟葦婷的臉,蒼白的孟葦婷依然那樣嫵媚漂亮,鐘匡民的眼淚滾滾而下。他吻了吻她的額頭。鐘匡民說:"葦婷,我是愛你的,而且愛得很深很深。但長期以來,我身上擔的擔子讓我騰不出時間來。一想到有那麼多工作在等著我去做,一想到我要對全師一二十萬人的生活負責任,我哪敢有怠慢啊。委屈你了,葦婷,是我讓你遭罪了,讓你這麼年紀輕輕地就走了……"鐘匡民泣不成聲了。

  農科所農場三隊,鐘楊接到了鐘柳的電話。鐘楊騎自行車飛快地跑在林帶夾道的公路上。

  劉月季、鐘柳、鐘桃、孟少凡站在一起,眼望著太平間。

  鐘楊跳下車說:"娘!"鐘匡民悲痛欲絕地從太平間出來。他一看到鐘楊,突然怒火中燒。鐘匡民說:"你不是跟我劃清界限了嗎?還來幹什麼?"鐘楊也火了,說:"對!我同你劃清界限了。但我沒同葦婷阿姨劃清界限。葦婷阿姨關心過我的學習,關心過我的生活和工作,你關心過嗎?"劉月季說:"鐘楊!去吧,去給你葦婷阿姨告別一下,好好磕上三個頭。"鐘楊走進太平間。鐘柳陪了進去。鐘匡民說:"月季,我得回去幹活去,我是擅自跑出來的。我雖然被冤枉了,但紀律我還得遵守。葦婷的後事,全拜託你了。葦婷對我說過,她在這世上最對不起的是你,那我鐘匡民就更是了!"鐘匡民朝劉月季鞠了一躬,匆匆出了醫院。劉月季望著鐘匡民的背影,滿眼是淚!

  鐘楊走進太平間跪下,給孟葦婷磕了三個頭。鐘楊說:"葦婷阿姨,你走了,但你知道我心裡有多捨不得啊!在咱們這個家,你的處境是最為艱難的!我恨過你,但你用你的善良,用你的真誠,化解了我那顆仇恨你的心。其實,你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你並沒有欠我們什麼!但你卻用盡自己的所有,在還一筆在你看來永遠也無法還清的債。葦婷阿姨,你為我做的,我會永遠記得,我給你留下過的傷痕,請你饒恕我。現在我要叫你一聲,媽媽……"

  鐘楊與鐘柳都泣不成聲了。

  羊圈裡,鐘匡民用瘋狂的幹活來壓制心中的痛苦與惱怒。程世昌發覺鐘匡民的情緒不對,想勸阻他,說:"鐘師長!"鐘匡民滿頭滿臉滿脖子都滾動著汗水。鐘匡民感到頭劇烈地疼痛,眼睛冒著火花,他繼續頑強地幹著。鐘匡民搖搖晃晃地,最後終於暈倒在了地上。程世昌撲上去喊:"鐘師長!鐘師長!"

  夜已來臨。鐘匡民睡在地鋪上,滿頭是汗,還在昏迷中。程世昌守在他邊上,醫生給鐘匡民打了一針。醫生說:"讓他注意休息。"劉月季,鐘柳沖進地窩子。劉月季喊:"匡民!"鐘柳喊:"爹!"

  劉月季背起鐘匡民。程世昌說:"月季大姐,我來背吧。"劉月季說:"有人要追問鐘匡民去哪兒了,你就說,我背走了,就在我家。責任我擔!你不要再給自己添麻煩了。"程世昌感動地點點頭。程世昌說:"鐘柳,扶好你媽。"

  劉月季把鐘匡民背回了家,她守在鐘匡民身邊。鐘匡民醒了,看了一眼劉月季。鐘匡民猛地坐起來說:"月季,你把鐘楊這小子給我叫來!"劉月季問:"怎麼啦?"鐘匡民說:"你去叫!跟我劃清界限,讓他給我講清楚,他要怎麼個劃清法!"劉月季說:"匡民,你誤解他了。"鐘匡民說:"我怎麼誤解他了?他在農科所貼的那聲明是假的?他今天當著我面講的話是假的?月季,我這輩子是做了件很對不起你的事,這是我的錯!但我再也沒有對不起別人啊!我現在失去了葦婷,但我不能什麼都失去呀,我要見兒子,我要見兒子!"劉月季說:"鐘柳,你騎上車去找你哥,連夜趕過來!你說,爹一定要見他!"鐘柳說:"哎!"

  月光如水。鐘楊、鐘柳騎著自行車往回趕。鐘柳說:"哥,你幹嗎一定要跟爹劃清界限,這多傷爹的心啊!"鐘楊不答。鐘柳說:"哥!你幹嗎不說話呀?"鐘楊沉默。鐘柳說:"哥,你太讓人失望了。你要知道我有多崇拜你,多麼愛你!"鐘楊說:"閉嘴!"鐘柳說:"偏不!我們又不是親兄妹,我對你的感情絕不會變!"鐘楊說:"親不親,也是兄妹。"鐘柳說:"那不一樣!不是親的就可以相愛。娘說了,現在我是她女兒,以後希望我是她兒媳婦,永遠不離開她!我也不想離開我娘!"鐘楊說:"農村婦女的想法!"鐘柳說:"對!娘許多想法都是傳統的農村婦女的想法,但偉大!我佩服我娘!我佩服娘身上的這種傳統美德!咱們這個家,全靠娘撐著呢!"鐘楊:"……"鐘柳說:"還有爹,他雖不是我親爹,但他身上也有讓我敬重的東西,敬業,無私。"鐘楊說:"你少誇他!"鐘柳說:"他被打倒了,但我還是敬服他,同情他。就因為他敬業,無私,他才失去了葦婷阿姨。你和鐘槐哥也不理解他。爹今天好可憐啊,他醒過來就喊:我不能失去一切啊,我要見兒子!其實,他心裡永遠有著你們!"鐘楊的眼裡閃著淚花。

  地窩子裡,程世昌正傷感地對劉月季敘述著鐘匡民昏倒的經過。程世昌說:"他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悶著頭拼命地幹活!"

  劉月季歎了口氣說:"匡民平時是個冷靜,能控制自己感情的人。他當團長也好,當副師長也好,當師長也好,一直是個勤勤懇懇幹工作的人,這我都看在眼裡的。但現在卻成了走資派,進了牛棚,他想不開啊。"程世昌說:"不過在我們一起幹活時,他還是蠻開朗的呀。"劉月季說:"他都壓在心底呢。可孟葦婷年輕輕的就這麼走了,鐘楊又聲明跟他劃清界限,他頂不住了。他其實是個感情很豐富的人,只是都裝在心裡面。有時他也很心軟……"

  程世昌說:"他心腸好,我早就感覺到了,要不是他一直偷偷地關照我,我現在也不知成啥樣了。跟我一樣的人,有的可比我慘多了。我是遇到他這麼個好心腸的領導,那也是我的福啊。鐘柳的事……"程世昌指指自己的胸口,"他知道嗎?"劉月季點點頭說:"讓你們暫時不要相認,就是他的想法。"程世昌說:"月季大姐,我……"劉月季說:"現在更不是時候。"程世昌說:"這我知道。"劉月季說:"等著吧,會有機會的。咱們這個家,現在是鐘柳在幫襯著我呢。程技術員,我要告訴你,鐘柳看上鐘楊了。"程世昌說:"那好啊。鐘楊是個啥想法?"劉月季說:"鐘楊在忙自己的事業,暫時不想考慮這件事。"程世昌說:"年輕人就該這樣。鐘楊這孩子從小就聰明,肯動腦子,是個有志向的人,將來會有出息的。鐘柳要是真能跟他,那是再好不過了。"劉月季說:"我也這麼想。不過我知道,鐘楊嘴上雖然這麼說,但他心裡也裝著鐘柳呢。我該走了,我讓鐘柳去叫鐘楊,說不定也該到了。"程世昌說:"月季大姐,藥瓶子。"劉月季拿過藥瓶說:"這人也真是,藥吃完了也不吭聲。他這頭痛病是不能斷藥的!"

  回到家裡,劉月季拿著藥瓶對鐘匡民說:"藥吃完了,你就說一聲麼。你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鐘匡民說:"鐘柳不是去叫鐘楊了嗎?怎麼還不來?准是鐘楊這小子不肯來。看來,他跟我劃清界限的決心倒挺大!"劉月季說:"匡民,你誤解鐘楊了。鐘楊是不想跟你劃清界限的,是我讓他跟你劃清界限的。"鐘匡民說:"你讓他跟我劃清界限的?"劉月季說:"是!"鐘匡民說:"你哄鬼去吧!"

  門口響起放自行車的聲音。鐘楊、鐘柳推門進來。鐘楊喊:"爹。"鐘匡民說:"你,你叫我爹?"劉月季說:"匡民,兒子深更半夜地跑來看你!他不叫你爹叫什麼?"鐘楊說:"娘,鐘柳,讓我跟爹單獨談一會兒行嗎?"

  劉月季拉著鐘柳走了出去。月色朦朧。劉月季和鐘柳走到林帶邊。鐘柳說:"娘,爹和哥會不會吵架?"劉月季說:"要吵就讓他們吵去。在這世上,老子不理解兒子,兒子不理解老子的事多著呢。就因為他們是老子和兒子,要沒這層關係,說不定還好理解。理解不了,大家誰都不理誰也就完了。可老子跟兒子不一樣,誰都不理誰,那有多犯難啊!"

  屋裡,鐘匡民躺在床上,鐘楊坐在床邊。鐘楊說:"爹,我當著你的面說過好幾次,我不想認你這個爹,因為你不像個爹。但當你被打倒,有人要我同你劃清界限時,我反而覺得在這種時候,我得認你這個爹!"鐘匡民說:"但你還是聲明跟我劃清界限了麼!"鐘楊說:"所以這麼深更半夜的,我要來,把事情給你解釋清楚。我知道,娘也跟你說不清楚,只有我能說清楚。"鐘匡民說:"我要見你,也就為這。因為孟葦婷,你和鐘槐都把我當成了仇人,為你們的娘打抱不平,可現在……我不能什麼都沒有啊!"鐘楊說:"爹,在我跟朱所長鬧矛盾時,你站在朱所長一邊,我能理解,而且你還是要求把我留在農科所,我也猜到了你的用意,你是在暗地裡給了我一個繼續搞試驗的空間。我真的很感謝你的理解和支持。"鐘匡民說:"能理解到這點就好,我還以為你想不到呢。"鐘楊說:"但運動開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我成了跟你和朱所長一夥的人了。有人就想方設法地要把我弄出農科所。在這中間也有人在暗地裡幫我的忙。但有個條件,就是要我公開聲明同你和朱所長劃清界限。否則,他們也就無能為力了。"鐘匡民說:"真是這樣?"鐘楊說:"爹,我的試驗已經有幾年了,目前已經看到了希望,只要再堅持上兩三年,說不定就會成功的。那不但會大大促進全師棉花的生產,而且棉花的品種也得到改良。如果就此停止,以前的努力也就全白費了。對全師棉花生產的發展,一耽擱就是十幾年。我回來問娘,到底咋辦?娘說忠孝不能兩全時,先忠後孝,古代的賢人們都是這麼做的。"鐘匡民說:"你娘真了不起啊!"鐘楊說:"還有葦婷阿姨,她是個好人,現在我完全理解她了,她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可是爹,你並沒有給她多少幸福!"鐘匡民說:"我現在感到好內疚啊!"鐘楊說:"我給她磕了頭,而且我也叫了她一聲媽媽。"鐘匡民一把抱住鐘楊說:"兒子!……你和你哥一樣,都是我的好兒子!"

  月光下。鐘匡民送兒子到路口,鐘匡民與鐘楊告別。鐘楊說:"爹,我走了,你多保重!"鐘匡民一把又抱住鐘楊。這時,他才真正體味到親情有多麼可貴!他說:"兒子,爹委屈你,冤枉你了。你說對了,對你們來說,我這爹,是不像個爹啊……"說著,眼淚奪眶而出。鐘楊喊:"爹!"鐘楊靠在鐘匡民的肩膀上,也是淚水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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