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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第十二章

  一

  熹微的晨光賣力地清掃著黎明前的暗黑,由東向西,掃過山嶺,掃過江水,掃過城市,掃過西郊。黑夜過去,遠處的山巒、田野、農家、樹林,全都在晨光中漸漸顯露出略帶憔悴蒼涼的客顏。一隻角上盤著韁繩的老牛從一個草垛後面走出來,翕動鼻孔,端起脖子,心事重重地哞叫,引得附近農家院落的狗們也紛紛跑出門來,拖著一種淒厲的怪聲,朝著田野、朝著天空汪汪地吠叫。

  西郊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可晨光能掃走黑暗,卻掃不走人們心底的恐懼與悲傷。在初升朝陽的映照下,被炸成焦土的被服廠的悲慘景象,更是讓人觸目驚心——救援人員已從廢墟裡挖掘出一百多具屍體,大多殘肢斷臂、血肉模糊,有的甚至連腦袋和四肢都炸飛了,僅剩胸腔,血淋淋地擺放在瓦礫遍佈的空地上。這次轟炸,炸毀房屋上萬平米,炸死軍民一百二十七人,多為被服廠員工和家屬,廠長石永偉一家三口無一倖免。那個臨時被調到庫房去當保管員的老門衛,由於人老跑得慢,被炸死在庫房內,和幾百噸被服一起燒成了灰,連屍骨都沒了蹤影。老孫的部下小林也被炸飛了,除了找到他腳上穿的那雙皮鞋外,別的什麼東西蕩然無存。除了小林外,黑室還有三名戰士遇難。

  老孫和小周也受了傷:小周被一塊炸飛的瓦片擊中頭部,老孫的脖子則被飛來的彈片劃傷。此刻,他們剛接受了救治,頭上和脖子上裹著白紗布,正從醫院出來,看見陸所長垂頭喪氣地立在風中,好像在等他們——其實是在等車。

  不一會兒,車子開過來,停在陸所長身邊。

  老孫看所長要乘車走,追上去問:「你去哪裡?」

  「我還能去哪裡?杜先生那兒。」陸所長知道,這一切都是由於他對敵情判斷有誤造成的,他必須馬上去向首座彙報、認錯,去遲了,錯上加錯,罪加一等。

  老孫勸他:「還早,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別累垮了身體。」

  陸所長淒然一笑,「腦袋都要保不住了,還談什麼身體。要剮要殺,都聽憑他發落了。你們沒事吧?」

  都說沒事,老孫還說要陪他去。陸所長擺擺手,不置一詞,遲緩而默默地上了車。一夜之間他變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只剩一身空洞、沉重的皮囊。

  二

  杜先生一向儒雅,有大將風度,極少對人發火,可今天他一看見陸所長,就禁不住怒火沖天,拍著桌子吼道:「陸從駿,你都給我幹了些什麼?我完全可以叫人槍斃你!就是為了給薩根下個套,居然惹出這麼大一堆事來,毀了一個軍工廠,還死了那麼多人,而且大都是無辜的平民百姓啊!我不槍斃你,那些死者的亡靈也不放過你!」

  陸所長垂頭肅立,任其怒斥。

  杜先生接著罵:「更荒唐的是,你付出了那麼大代價,竟還一無所獲,薩根照樣逍遙自在,我們照樣奈何不了他。說。你還有什麼高招可以治他?不要出餿主意,搞什麼暗殺活動,你想殺他不如先殺我。告訴你,他必須活著,但同時又必須給我滾蛋,滾回美國去!」

  此刻哪有什麼高招,還沒有完全從噩夢醒過來,陸所長呆呆地立著,等待杜先生繼續罵。他不怕罵,他渴望罵,從某種意義上說。罵得越凶,處罰就將越輕。罵是親啊!

  杜先生恨恨地瞪他一眼,「沒有現成的就回去想,我不想看見自己像個暴徒一樣大發雷霆。」

  陸所長一個立正,敬禮告別。

  杜先生指著他鼻尖警告他:「記著,我不是不處罰你,是暫時將頭寄存在你脖子上,要是再完不成任務,我就摘了它!」

  脖子上不覺颼颼地掠過一縷涼氣,直到回到自己的車子裡,陸所長才漸漸緩過神來,撫摸著涼颼颼的脖子,癱靠在椅子上長籲短歎。他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助與悲哀,別看他平時威震四方,人見人怕,可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其實都掌握在他人手裡。他早已被捆在一個強大無比的巨物上,變成了它的一枚釘子,他要畢其一生,竭其全力,為它貢獻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腦袋。

  老孫是忠誠的,雖然沒跟陸所長去賠罪,但他的心一直替陸所長緊捏著,回到單位,才小睡一會兒便被杜先生要槍斃陸所長的噩夢驚醒了。醒來後他一直在辦公室惶惶不安地等所長回來,同時又挖空心思在想,如何才能力挽狂瀾,將功贖罪。這會兒,他聽到陸所長回來了,連忙出去迎接。

  「回來了?」

  「嗯。」

  「沒事吧?」

  「怎麼可能沒事。」

  「杜先生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沒槍斃我就算燒高香了。」

  「下一步怎麼辦,那些人抓不抓?」

  「抓誰?」

  「糧店那幫傢伙,我的人已經守了整整一夜,還等著你下命令呢。」

  「他娘的!」陸所長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真是昏了頭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抓,立刻抓!」

  老孫恨恨地說:「本來早就該抓,這幫王八蛋,殺了我們那麼多人。」

  所長說:「抓他們可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治那個王八蛋,薩根那個王八蛋l現在我們要把他趕走,叫他滾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糧店那幫傢伙抓了,抓了活口好審問,收集證據!」

  老孫問:「要不要向杜先生請示一下?」

  陸所長瞪一眼,「請示什麼?還想遭罵啊。這不明擺的事情,有什麼好請示的。就是到時你一定要注意,如果那個王八蛋在場,千萬不能傷著他,否則杜先生非把我勒死不可。這狗日的是外交官,有護身符,我們暫時動不了他。」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老孫說。

  「如果他不在場,」陸所長想了想說,「一定要抓個活口,今後可以指控他。」

  「明白。」

  老孫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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