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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四

  連日來,惠子對重慶這座城市增添了諸多「耳聞目見」,因為她現在是重慶飯店王總經理的員工。所以,除了週末,她天天都要穿城而過,同這個城市的各色人等打交道:車夫,菜農,商販,路人,旅客。

  重慶飯店在渝中區新華路中下段,緊臨朝天門碼頭,距惠子家天堂巷有五公里遠。惠子一般總是早早出門,步行一裡多,再叫一輛人力黃包車去飯店。因為路遠,中午不回家,休息的一個半小時,她就去飯店附近的菜場買菜,下班時帶回家。有一日天氣特別晴好,她走著走著,竟然一路走了回去,感覺非常好。在美國有每天跟陳家鵠一起晨跑的習慣,到了這兒老是不運動,加上氣候潮濕,她似乎有點不適應,經常覺得身子骨重,發酸,很想找機會運動運動。就在上一封信中,陳家鵠還專門說到他現在每天早晨都在跑步,建議她也重拾晨跑的習慣。可是家裡洗澡很麻煩,要燒水端上樓在房間裡洗,折騰下來至少要一個多小時,她要上班根本沒時間。不洗吧,帶一身汗水去上班,一天都難受。所以,晨跑是不可能的,只能找機會多走走。

  這天,惠子走出狹窄的天堂巷,看天氣不錯,決定步行去上班,便反身往山上走去。走路其實有一條便道,翻過山,沿著小道下到一條人工渠邊,走過跨渠的一座老木橋,飯店也就在前方不遠了。這樣至少要省掉一公里多的路,是步行的最佳路線。天尚早,山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沒有市聲,空氣又清新,陽光又明亮,她不由想起了少女時代,家鄉的早晨也是這樣安靜,她背著書包一個人去上學,一路上有點緊張,又覺得無比愜意。她還想起了在耶魯大學的美好時光,每天早晨在霞光中與心愛的人並肩同行,時而慢跑,時而疾走,偌大的校園裡到處都留下了他們的足印——其實這就是幾個月前的事,但想來仿佛已經很久遠了。不用說,是她對陳家鵠的思念——朝思暮想——把時間拉長了,一個多月變成了久遠,變成了遙不可及。陳家鵠以為給她去信可以沖淡她的思念,一個多月裡給她寫了六封信,可這位數學天才哪裡知道,事實上他每去一封信,都會在妻子的內心深處種下一顆更加迫切、更加雋永的思念種子。嘉陵江的江風一吹,種子就會生根、發芽,裝滿惠子的心……

  行至山頂,惠子停下來,立在一塊岩石上,俯瞰整個城市。從東邊看到西邊,從眼前看到遠方,從天上看到心裡——不但看見了陳家鵠,還看見了日本,看見了她的父母親、哥哥、嫂子、外公、外婆……看著看著,她突然鼻子發酸,眼簾下垂,嚶嚶地抽泣起來。她想起小時候外婆曾對她說過,早晨是不能哭的,哭了一天都會不順利。她馬上閉嘴,擦乾眼淚,為了掩蓋剛才哭過,她甚至哼起了歡樂的小曲。但她畢竟哭過了,外婆的話是很靈的。這不,當她下山沿著小徑來到水渠邊,發現那座老木橋已經塌掉。木橋對面,有幾間房屋也已坍塌,裸露出燒黑的木頭和板壁。這一定是前天飛機大轟炸造的孽。想到這些飛機是從她祖國飛來的,她又想哭了,但她必須忍住。這個不順利已經夠為難她了,她必須要走回頭路,如果再哭,鬼知道還會給她帶來什麼不順利。她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歡樂的小調,開始一路追趕時間。

  其實遲到也沒什麼關係,惠子的工作很輕鬆,名義上是王總經理的翻譯,其實王總又沒什麼外事活動,頂多是幫他處理一些外文信函、資料,接待一些外賓投訴或請求什麼的。這畢竟不是天天有,大部分時間惠子在辦公室裡看《紅樓夢》、練毛筆字、給陳家鵠寫信,包括午間去菜場買菜等,都是私事。王總多半把她想成是薩根的情人,所以也沒把她當自己的員工看待。王總想得很簡單,等薩根有了新情人後,不在乎她了,他自有辦法把她「請」走,他可不想養一個閒人,而且還是個日本人。

  這天午後,惠子剛從菜場買菜回來,服務員就給她送來一封信,是家鵠寫來的。她沒想到,幾天前才給家鵠去的信,告訴他薩根叔叔幫她在重慶飯店找了個工作,今天回信就來了,這麼快。看來,家鵠工作的地方確實離她不遠,說不定比她回家還近呢。這種空間距離的靠近,使她油然產生一種愉悅感。她趕忙拆開信看起來:親愛的惠子:

  每次收到你的信,我總要失眠,昨晚我深夜三點鐘還沒有睡著。聽見窗外不時傳來風吹樹葉的聲音,斷斷續續,但絕不停息。我是多麼羡慕那風啊,來去自由,不留痕跡。愛一棵樹,一片樹葉,即使相隔萬里,也要不顧一切用力飛過來,水乳交融,肢漆纏綿,哪怕在瘋狂與熱烈中化作烏有,也毫無關係。一念及此,我的胸口就像被鐵錘狠狠敲打,痛心徹骨!我還不敢觸碰它,一觸碰,因你的來信而勉強黏合的傷口就會破裂,就會鮮血橫流。惠子,我的惠子啊。我們明明共處一城,近在咫尺,卻偏偏遠過天涯,遠過海角。這讓我如何面對那東京櫻花下、紐黑文榆樹旁的自己以及那時許下的誓言?我說過,要分分秒秒地愛你、陪伴你、保護你!

  你知道嗎,我的愛人。在回國的路上,我已經預料到了我們將會面對阻力,不是一個兩個,而是重重的、無數的阻力,但我始終堅信,所謂阻力,只會讓相愛的人更加相愛。你還記得我曾跟你講過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嗎?我那時候想,如果中國這片土地實在難容你我,那我們大不了就做二十世紀的梁祝吧。

  但現在的狀況卻讓我為難,不得不承受與你暫時分離的悲哀和傷痛,悲哀難抑,傷痛欲絕。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心中哪怕有再大的悲哀和傷痛,都會堅持一個入最起碼的道德與尊嚴,絕不會墮落到要無賴讓他們放我回家跟你團聚那種地步。那樣的我,即便回來了,你肯見麼?你肯見,我也無顏見你。是的,無論怎麼樣,一個人藉故墮落都是不值得原諒的。像我這樣的人可以咬牙流血,那是勳章,但不能撒潑流淚,那是過錯——很大很大的過錯啊,大到足以使我一輩子抬不起頭。

  我已經想好了:在這裡,我會放下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怨懟,好好愛惜自己,安心培訓,認真做事——因為這才是我現在最重要的任務,這才能以最好的方式早日見到你。是的,等到了不久的將來,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我不但會送還給你一個身心都與離開時完全一樣的愛人,還會附搭贈送一個有所作為的丈夫。你要記住,我在這裡用一個男人最大的努力去接近榮耀,絕對不只是為了我自己。惠子啊,我最親愛的人,我要用我全部的付出,讓所有中國人都因為我而無條件認可你,接受你!等到了那個時候,你也別在什麼重慶飯店做事了,回家去,專心給我生兒子。我要你最起碼給我生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比我父親各多一個。哈哈哈,帶著他們,我們的兒女們,在大街上漫步,大家紛紛向我們投來羡慕的眼光,送上尊敬的問候。你說,人生至此,複有何求呢?

  啊,每次提筆之前,都覺得有千言萬語,可寫著寫著又才驚醒,語言是一個可惡的、削弱我對你那濃到化不開的思念的陷阱,看似迷人,其實危機重重。今天就寫到這裡,希望我這封薄薄的書信能夠滿載著我對你無限的愛意,住進你的心裡去。雖彼此相隔兩地,卻溫暖如未曾分離。

  永遠愛你的家鵠

  及:

  4110493052472711129501783419115241411111

  惠子心裡突然感到一種痛,感到她和家鵠的心痛在了一起。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呢?每次收到家鵠的信,她都會如饑似渴地讀,反復讀,讀得心潮澎湃,癡癡迷迷,思緒萬千,魂縈夢繞……她老是想他們過去的事,想他們在一起時的耳鬢廝磨,恩愛纏綿,放大、加深了獨守空房的孤獨和相思。她幾乎已經形成習慣,每次看信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抱著陳家鵠的枕頭,把頭親親地貼著它,一邊看一邊使勁地咬著枕頭,吸著陳家鵠留下的仿佛依稀尚存的氣息。還在談戀愛的時候,惠子就發覺自己特別愛聞家鵠的體味,一種夾雜著煙草味和男人氣的氣味。陳家鵠臨別那個晚上抽剩的六個煙頭,惠子至今都沒丟,用煙殼裝著,放在枕頭下。這樣枕頭上的煙味經久不息,每次抱著它,她都能如願以償聞到一股暖人的氣味,仿佛愛人依然在身邊。每每聞著這縷暖身溫心的氣息,惠子總是對著茫茫暗夜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家鵠,家鵠,我親愛的家鵠……」心馳神往,如夢似幻。有時她還會咬著枕頭發狠地想:等他哪天回來了,我一定要緊緊地抱著他,絕不再失去。

  但是此刻連枕頭都抱不到,辦公室裡哪有枕頭嘛。失去了枕頭,這信看得好沒有形式感,好沒有情趣、滋味,有點囫圇吞棗的感覺。好在家鵠又留了一串密電碼在那兒:

  4110493032472711129501783419115241411111

  好,看你又跟我要什麼流氓了。惠子抓起鉛筆,甜蜜地投入到破譯密電碼的過程中去,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四個……已經熟能生巧,很快密電碼被解開了,是這樣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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