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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陸所長正是由此開始重視薩根這人,其實之前薩根首次上門找惠子,小周監視到後就把情況向他彙報過,但沒有引起他重視。他覺得陳家鵠從美國回來,美國大使館的人去找他,沒什麼不正常的。直到後來,薩根的面目徹底暴露,陸所長才後悔不迭:他居然多次忽視了薩根的嫌疑!

  否則,他們本是可以輕易搗毀設在糧店的少老大這張間諜網的。

  這會兒,少老大正在接受桂花傳統的日式服侍:泡腳。不是一般的用熱水泡泡腳,而是用蒸氣泡。專門有一隻特殊的木桶,木桶的腰部加有隔板,腳就放在隔板上,下面是熱氣騰騰的滾燙的開水,木桶口子用濕毛巾捂著,有點專給腳蒸桑拿的意思。故鄉在遠方,重慶又不是南京,在這裡,沒有日式餐館,沒有日式澡堂,沒有歌伎,沒有和服,沒有櫻花……故鄉的一切在這裡都是忌諱的。只有到了晚上,桂花會穿上和服,邁著櫻花碎步,哼著家鄉小調,給思鄉心切的夫君忙碌一次,就是泡蒸氣腳。有時情緒好,桂花也會擺幾個歌伎的舞姿,逗夫君一個開心。

  今天,桂花心情不好,因為約定的馮警長遲遲不來。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警長並沒有因為遲到表現出應有的歉意,反而大大咧咧地入座,掏出香煙遞過來一支。少老大接過煙,猜他這麼隨意一定是因為手頭有貨,便道:「看樣子手頭有貨,不過最好是鮮貨。」

  「絕對是好東西。」馮警長頭一昂,底氣十足地說,「聽說戴笠從美國弄來了一位破譯專家,招了不少人在秘密集訓。」

  「是嗎?」少老大著實一驚,吸了一半的煙又吐了,「哪兒來的消息?」

  「就是那人。」

  「那個神秘的姜姐?」

  「嗯。」

  說到這個姜姐,少老大就沒心情蒸腳了,他曾多次從馮警長嘴裡聽說過她,好像是他發展的下線,而且身居要位,在杜先生的轄地:渝字樓。所以,他幾次要求警長帶她來相識,共謀同略,但警長總是推三托四,不貫徹,消極抵制。究竟為哪般?思來想去,少老大只想到一個緣由,就是:此人是警長的姘頭,他想金屋藏嬌。為什麼要藏?無非是怕他以權謀私,橫刀奪愛。小人之心!想到這裡,少老大氣不打一處來,鼻子出氣,嘴巴出聲,而且聲音明顯高八度:「噯,我不是讓你帶她來見我嘛,什麼意思?還要我租轎車去接!」

  警長說她不願意:「她說了,她只為我幹,不加入任何組織。」這不是又當婊子,又立牌坊嘛,笑掉大牙!不,她才不是婊子,她上街目不斜視,每天讀書看報,談人生理想,吟詩寄情,作畫抒意。扯淡!天下個個女人都是婊子,只要男人給的好處夠數對路。有的女人認錢,有的女人認情,有的女人認弱,有的女人認壞——像桂花,典型屬於男人不壞她不愛的那種賤坯。

  「實在不行,讓桂花見見她行不行?」少老大先退一步,是為了讓警長斷絕退路。哪知道警長仍不領情,頭頭是道,據理力爭,「她為我幹活,還不就是為皇軍幹嘛,你們何必非要見她。有道是,強扭的瓜不甜,趕鴨子上架,吃力不討好。」搬古論今先生狀,振振有詞理當先,氣得少老大直翻白眼珠。好在桂花在場,笑意濃濃,左擋右堵,方使夫君怒氣引而不發。

  桂花對夫君說:「你還是跟警長說說正事吧,你喊他來不是有事嘛。」怕他又高八度說話,再濺火花,桂花臨時決定自己來說,「是這樣的,我的大警長,下午薩根打電話來說,他已經從惠子口中得知陳家鵠已經在一個單位工作。什麼單位不知道,位址也不清楚,只有一個信箱——重慶市166號。我們在想,這會不會就是黑室哦。」

  「就是黑室。」警長蔫蔫地說,「我今天來本來就是要說兩件事,剛才說了一件,第二件就是這個。」

  少老大霍地站起身,責問:「你聽誰說的?」

  「就是她。」

  「姜姐?」

  「嗯。」

  「她怎麼會跟你說這個?」

  「你不是要找黑室嘛,我找她打聽,她就找來這個位址,通信地址。」

  少老大還赤著腳,桂花上前扶他坐下。少老大一屁股坐下,神情木木地自語道:「這就麻煩了,進了那鬼地方要殺他就不那麼容易了。」當初以為殺他如殺雞,頂多中田在客棧守個通宵而已,所以他對南京誇下海口:快則三天,慢則十日,陳家鵠一定命歸西天。想不到,陳家鵠轉眼進了黑室,而黑室在哪裡?至今只有一個抽象的信箱。

  「我不要信箱!我要地址!地址!!」少老大在沉默中爆發,抓住警長的肩膀怒吼,歇斯底里,有一種讓人陌生的威嚴和醜惡。做狗的也是有脾氣的,何況如今又是大警長,脾氣已經越養越大,雖然明知有主僕之分、提攜之恩,但在尊嚴和臉面丟盡之際,馮警長忍無可忍,以失控告終,氣咻咻地拂袖而去,任憑桂花怎麼追喊都沒有回頭。

  蒸腳的好處是可以提高睡眠品質,入睡快,睡得死。結果可想而知,這天晚上少老大的腳是白蒸了,氣憤,擔憂,焦慮,不安,隨著夜色潛入他心底,令他充分體驗到一種提心吊膽的感覺——心像被一隻無形的黑手拿捏著,血液從心臟出發,噌噌地往頭腦裡沖,眼睛閉著都亮晶晶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其實,這天晚上沒什麼月光,是失眠沖淡了夜色,放大了夜光。

  失眠也有好處,讓少老大想明白了幾件一直懸而未決的事:一,馮警長養在黑室裡的內線久不露面,說明極有可能是出事了;二,黑室地址久尋未果,說明對方在重創之下已經高度警惕,保密措施嚴密,常規的辦法已經難以奏效,他必須另闢蹊徑;三,現在他手上一時還打不出更高級的牌,相比之下薩根是目前最可能給他建功的人選,因為他手上畢竟有陳家鵠妻子這張底牌;四,陳家鵠進黑室的事必須如實向「宮裡」彙報,不能再捂,再捂只會讓自己難堪。

  所謂「宮裡」,指的是日本陸軍設在南京的最高特務課。

  眾念在心中盤旋,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少老大不惜叫醒桂花,將這些想法和盤托出,徵求她的意見。桂花睡眼惺忪,但意識很清楚,她認為「宮裡」在重慶肯定還有其他組織,她建議丈夫應該把他們現在面臨的困難如實甚至是誇大地向「宮裡」反映,爭取更多力量的支援,共同來完成這項艱苦的任務。會哭的孩子總是長得快,因為哭了就有奶喝。桂花力勸丈夫不要硬撐,要學會哭。

  「實在不行,」桂花堅定地說,「我一個人去一趟南京,我去哭。」

  少老大不同意,堅決不同意。現在武漢的仗打得很凶,路上太危險。這麼好的老婆他是丟不起的,他恨不得含在嘴裡呢。難怪他要生馮警長的氣,把姜姐藏著,怕他染指。怎麼可能呢?他前心後背都愛著她,他左手右手都需要她。他決定天亮後去找薩根聊聊。

  事實上,此時天光已經發亮,山嶺的那一邊已經透露出新一天的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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