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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四

  重慶的黃昏別有一番風韻,因為是山城,立體感強,房屋錯落有致,抹上昏黃的夕陽,畫面感特別足。家鴻來重慶已經半年,卻從來沒有認真留意過這個城市的風景。不是因為少了一隻眼,欣賞不了,而是少了一隻眼,有礙觀瞻,他懶得出門丟人現眼,即使出了門也總是埋頭低眉,行色匆匆。

  這天不知怎麼的,也許是心情複雜沉重,怕回家看見惠子吧,他的雙腳像得了軟骨病,沒力氣,沒信心。走到一半,他覺得不行了,走不動了,便在路邊找個僻靜處坐下來歇腳。

  於是,夕陽中的山城便在他面前肆意鋪張開來。

  他看見西沉的太陽靠在山梁上,感覺就像自己,疲憊,慵懶,無精打采;江對岸,那些零零散散坐落在山谷裡、山腳下、山坡上的土牆草屋,白壁黛瓦,紅磚破垣——各式房屋,被漫天鋪灑的斜陽照亮,閃耀出令人昏沉沉的黃光白芒,倒是有一種山裡或鄉下的人間煙火味道與日暮鄉關的平和與寧靜。這個傍晚,家鴻心裡平添了一個去鄉下生活的念頭,砍柴、挑水、種地、喂雞……閑來無事就獨倚柴扉,觀看斜陽。但也僅僅是一念而已,等他歇過腳,依然往城裡走去。

  他還要回家去完成陸所長交給的任務呢。

  家鴻走進家門時,小院裡靜靜的,夕陽的餘暉已經爬上牆頭,正在靜靜地退走。家鴻的父親躺在一把椅子上,正將老花眼鏡當做放大鏡,對著報紙,一行一行地看著。

  「媽呢?」家鴻問。

  「買菜去了。」父親答。

  「她呢?」家鴻又問

  「誰?」父親看看兒子,「你是說惠子?跟你媽在一起。」

  正說著,外面傳來惠子與陳母回來的聲音,家鴻迅速丟下父親,上樓去了。

  母親走累了,一進家門就在老伴身邊坐下來,一邊捶著腰杆喊累,一邊抱怨著市場上飛漲的物價。她指著菜籃裡一條巴掌大的魚對老伴說:「你看看,就這麼一條魚,五塊錢,簡直成金魚了!」回頭看看已經走進廚房在準備泡茶的惠子,笑著嗔怪道,「她孝順你呢,我不要買,她非要買,說是你愛吃魚。」

  陳父道:「我是愛吃魚,可五塊錢也確實太貴了。」

  陳母說:「現在什麼東西都貴,就這麼一把小菜也要五毛錢,再這樣下去,我看只有什麼都不吃了。」

  陳父瞪她一眼,不滿地說:「別危言聳聽,我剛看報紙,政府已經組織了車隊,準備從成都調運大批糧食和蔬菜過來。只要鬼子打不過來,日子只會一天比一天好過的。報紙上也說了,鬼子的進攻又受挫了。十萬大山,兩百萬正規軍,鬼子要想打過來,我看難!」

  陳母卻有些擔憂,搖著頭說:「那飛機不是說過來就過來了,你沒有去外面看,炸得到處都是焦土、爛房子。」

  陳父突然生氣地扔下手中的報紙,「那都是暫時的!」

  這時惠子已泡了兩杯茶從廚房裡端出來,看見老兩口在打嘴仗,連忙攔在中間,請二老喝茶。陳母提起菜籃子往廚房走,「惠子,我不是你爸,天塌下來都有福享,我哪有時間喝茶哦。」惠子趕忙上去奪過菜籃子,「媽,您先休息吧,等我把菜洗好了,您再來燒,好嗎?」惠子將陳母按在椅子上重新坐下來,拎著菜籃子去了廚房。

  陳母看惠子走進廚房,笑眯眯地對老伴說:「說實話,惠子這孩子真是不錯的,我們家鵠啊,沒有看錯人。」

  陳父得意地笑道:「我們家鵠什麼時候看錯過人?他滿腦子都是算盤,只有人看錯他的,他哪會看錯人。」但想了想,又忍不住歎了口氣,說,「家鵠這孩子就是心氣太高,凡事總想著自己,有時不太考慮別人的感受,以後說不定會吃大虧的。」

  「可惜她不是個中國人啊。」

  「誰說的?她做了我陳家的媳婦就是中國人。」

  「唉,那是你說的,雖然看是看不出來,可一張嘴說話還不照樣……」

  都是木樓板、木板壁,隔音效果很差,父母親的話,在樓上的家鴻聽得清清楚楚。這會兒他甚至聽到父親歎氣的聲音,然後說道:「而且我看家鴻怎麼也過不了這個坎,剛才一聽你們回來像見了鬼似的,溜了。」

  「他去哪裡了?」

  「在樓上。」

  家鴻的想法是,他真想溜了,離開這個家,遠走高飛。可去哪裡呢?他的眼前又浮現出江對岸那些土牆草屋,那些人家,那些嫋嫋炊煙,那些叫人昏沉沉的黃光白芒,那些倒映的青山,那些骯髒的水窪子,那些與世隔絕的寧靜。他突然厭倦起自己和這個家,包括父母親:他們談論惠子的那種話,那種既欣賞又擔憂的情緒,都讓他心生厭惡,煩!

  陳家鵠的煩惱也是說來就來,下午他上課回來,驚愕地發現門縫裡塞了一隻信封。他以為一定是林容容搞的鬼名堂,可打開信一看,不是的,寫信人沒有留下名字,甚至試圖連筆跡都想抹殺,字體歪歪扭扭,好像是三歲小孩寫的。這裡面沒有小孩,可以想見主人是用左手寫的。為什麼要這樣?看內容知道了。

  你有志報國令人起敬,但你進錯門了,你應該去延安,而不是在重慶。這裡混跡著一群官僚、政客、奸商,以抗日救國為名,中飽私囊為實。延安歡迎你!

  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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