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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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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當—— 當—— 當—— 上課的鐘聲在一隻炮彈殼上響起,在周圍的山野和樹林裡激起回音,嗡嗡嗡地響成一片。學員們都從各自的宿舍裡出來,往教室快步走去。唯獨陳家鵠,落在同學們的後面,手中捏著筆記本,不緊不慢,像個走馬觀景者,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 他看見了一個稀奇的景象——那個敲鐘人,背向他,立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榕樹下,一隻手握著一把鋥亮的鐵榔頭(肯定是日貨),另一隻手在隨風飄,時而彎曲有形,時而垂直落下,像雜技一樣。是什麼人啊,太奇怪了!他定住目光望去,發現那竟然只是一隻空袖管。 可以想像,他的手丟在戰場上了。與那些不幸丟掉性命的戰士相比,他無疑是個幸運者;與那些丟掉腿腳的人相比,他也是幸運者。 不,不,他不僅僅是丟掉了一隻手,當他轉過身來時,陳家鵠大驚失色:眼前的人沒有臉!他臉上戴著一個黑布套,只亮出兩隻黑眼珠子,隱隱在動。可想而知,戰火燒毀了他的面容,真實的面容一定比黑布套還要嚇人。他還活著,但面相醜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這是幸還是更大的不幸?陳家鵠望著他,不由自主向他走去,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同情。 對方注意到他的企圖,回頭又敲了一下彈殼:當—— 陳家鵠知道,這一道鐘聲是專門敲給他聽的,在提醒他:別過來,快去上課!或者說,對方不想接受他的同情,或者滿足他的好奇心。陳家鵠這才往教室快步走去,沒有遲到,幾乎和教員同步入室。 教員姓王,女,穿著樸素,五十來歲,上課的樣子很是老到,對教學內容也是爛熟於心。但缺乏激情,慢聲慢氣,有點之乎者也。 她教的是基礎課,從古老的《孫子兵法》下刀,遊刃有餘,「《孫子兵法》有道,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 文言不能太多,多則少矣。現在是白話年代,年輕人對文言一知半解,點到為止。王教員深悉時代特徵,及時改用白話講解:「這道的是何意?就是講,兩軍對壘,倘若要勝券在握,必須要摸清敵人之情況。破譯密碼也是如此,對敵人的建制、編制、裝備、駐地、兵力,以及各主官的職務、名姓等等情況,我們必須要掌握。掌握得越多越深,你就越容易抵達破譯之彼岸。比如,像這次杜先生來這裡視察,來之前可能會發出密報,通知我們做好接待準備工作。假如敵人截獲了此份密電,但對首座的身份、職務、姓名等情況一無所知,那麼要破譯這份密電的難度顯然加大了。反之,如果敵人對首座之情況很瞭解,身份、職務、名字都瞭若指掌,那麼破譯這份密電相對就易,因為在這份密電裡極可能出現杜先生之名字、職務等相關文字。這等於有了突破口。破譯密碼,難就難在找不到突破口。有了突破口,你們之專業才華才有了用力的支點,進而才可能撬動整棟密碼大廈。」 王教員講得頭頭是道,下麵人聽得專心致志。只有坐在後排的陳家鵠,精力不太集中,目光幾度從教員臉上游離開去,跑出了教室,散落在窗外。他的注意力可能還在蒙面人身上,他在想黑布之下的那張面孔究竟有多麼醜陋、恐怖。當然還有種可能,是在想惠子……胡思亂想間,教員早已改弦更張,從空洞的理論轉到兩軍對壘的作戰地圖上。王教員身材矮小,張掛圖表不是件輕鬆事,但她為了讓同學們切實掌握知識,掛了一張又一張。這會兒,她又掛出另一張圖表,一邊掛一邊問下面:「我們再來講講日軍第十四師團的情況,請問這支部隊現在誰是指揮官?」 「土肥原賢二。」趙子剛答。 「對,就是他,土肥原賢二。」王教員解釋道,「此人是個『中國通』,曾在關東軍裡當過多年特務頭子,此次出征……」說到這裡,教員發現陳家鵠呆若木雞,定睛一看,居然睡著了,坐得端端正正地睡著了! 王教員叫醒他,問道:「你這是在打坐還是上課?」 陳家鵠道歉道:「對不起,我昨晚沒睡好,太困了。」 教員決定不輕易接受他的道歉,「那你今後可能每天都要犯困哦。」陳家鵠不知其意,欲言無語。教員晃晃一本厚厚的敵情資料彙編,有聲有色地說:「因為——據我所知,他們為了將它了然於胸,不是淩晨三點鐘睡覺,就是淩晨三點鐘起床。而且我認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你來得遲,可能更要睡得遲哦,除非你是個異人,像劉皇叔(劉備)一樣,有雙手過膝、過目不忘之異秉。你有嗎?」 陳家鵠注意到大家都回頭在看他,便報之一笑。 按理,王教員那邊吃一塹了,許教員這邊應該長一智,別四處不討好。但陳家鵠居然在許教員的課堂上悄悄寫起了信,可謂放肆!好在是悄悄的,許教員激情澎湃,也許是因為眼睛近視沒發現,也許是視而不見,給他個面子。 許教員是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四十來歲,戴眼鏡,蓄長髮,有一種不修邊幅的詩人氣質。他講的是密碼專業知識。文如其人,講課也如其人,他竟把那玄奧抽象的密碼講得跟詩一樣。 「什麼是密碼?有人說,密碼是風做的,除了風生風長的千里眼,誰也看不到真實。也有人說,密碼是水做的,因為鏡中花水中月最難捉摸。依我看,世間再沒有比密碼更難捉摸的東西了,即使悟透了世間最高級或最低級的謎也捉摸不透。無法捉摸就是密碼的本質……密碼是天書,是迷宮,是陷阱,是危機四伏的數學遊戲……一個天才為葬送另一位元天才而專門設計製造的……天才的智力是有害物質……天才總是幹蠢事……密碼專門殘害天才而放過了蠢材,它聽上去是遊戲,實際上是人世間最殘忍的職業……」 陳家鵠一邊寫信,自然是聽得有一句沒一句的。 林容容坐在他前面,教室裡安靜得很,她聽到後面連續不斷地傳來紙筆的摩擦聲,忍不住回頭看,看到陳家鵠孜孜不倦地記著筆記,心裡甚是安慰。她的角色決定她絕不會妒忌同學們學得比她好。她本來就在找機會想與陳家鵠聊聊天,看到他這麼認真地記著筆記,機會便在心中孕育了。 吃過晚飯,從食堂裡出來的林容容看陳家鵠在前面一個人走著,追上去,爽爽朗朗地喊他:「新同學,走那麼快幹嗎?」 陳家鵠回頭,還以幽默:「請問老同學有何吩咐?」 林容容說:「請你把筆記本借我看看吧,許教員講話太快了,好多內容我都沒記下來。」 「我沒記。」陳家鵠說。 「新同學跟老同學撒謊就不怕被揭穿?我看見的,你記了好多。」 「你看我在記,其實我是在寫信。」 「寫信?你在課堂上寫信?」 「那不是上課,是詩朗誦,一首關於密碼的抒情長詩。」 「你覺得他上得不好?」 「我說他上得好,把密碼課上得這樣詩意綿綿也真是要水準的。」 「聽說你以前學過密碼,是嗎?」 「看過一些書,知道一點皮毛。」 「你喜歡學嗎?」 「破譯密碼不是靠學的,學不來的。」 「靠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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