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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家燕像只喜鵲一樣喳喳叫,把全家人都邀到了飯桌上。儘管餐桌上少了陳家鵠,但惠子發現,每一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可以不誇張地說,陳家鵠走比他回來那一天還讓全家人高興。唯有惠子,悶悶不樂。不只是孤獨,不只是思夫之情,還有其他,其他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惱和鬱悶。譬如,杜先生來訪那天,最後把他們一家人都叫走了,唯獨沒讓她去。她把著門框站在門口,望著他們的身影在小巷裡漸行漸遠,她突然有了一種「獨在異鄉為異客」的生分和苦澀。他們被叫去幹什麼?她根本不知道,陳家鵠回家後也不給她說,只是兩眼發直地躺在床上,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樣。晚上,她想跟他親熱,可她的纖纖之手在他身上遊弋了許久,從他的胸膛滑到他的小腹,又從小腹滑到私處,他竟然沒有絲毫反應,竟然幽幽地歎出一口長氣,把她的手拿開了。他們相愛多年,這是陳家鵠第一次排斥她的身體。

  昨天晚上,陳家鵠幾乎一夜都未睡著,老是在惠子身旁翻來覆去的,還暗暗地歎氣。直到天快亮的時候,陳家鵠才突然趴到了她身上,緊緊地壓著她,抱住她,把臉頰深深地埋進了她的頸窩裡。「怎麼啦?」惠子撫摸著他的脊樑問。陳家鵠將她抱得更緊了,用臉頰蹭擦著她的頸窩,在她耳邊淒聲說:「我……我要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看你。」惠子驚愕不已,摟著他問:「你要去哪兒?」陳家鵠聲音啞啞地說:「去為政府工作。」惠子這才放下心來,捧起他的臉輕輕地吻著,溫柔地說:「去為政府工作好呀,你回來,不就是要為你的國家效力嗎?」

  陳家鵠忿忿地說:「那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惠子問他是什麼工作,他默然不語,甚至不敢正視惠子,眼睛和嘴巴都什麼也不說。「離家遠麼?」黑暗中惠子的聲音打著顫。也許是出於同情,也許是由於憋著氣,他長歎一口氣說:「我不知道,也許近在眼前,也許遠在天邊。」

  這種答覆比沉默還折磨人,惠子不禁陷入了沉思,她問自己:既是去為政府工作,怎麼連地方遠近都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麼工作呀?丈夫就在身邊,可感覺已經走掉了。她感到一種盲目的恐懼、擔憂。今天一大早,陸所長和老孫來接陳家鵠時,陳家鵠不准她下樓去送,他在房間裡緊緊地抱著她,久久不願離去。老孫在下面催了又催,他才磨磨蹭蹭地下樓,跟著他們出發。他知道,惠子一定在窗戶裡目送他,等著他回頭作最後的一別。可他就是不回頭。不!像個絕情的丈夫,又像個倔強的受傷的孩子,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堅定不移地離去,但足印裡卻透露出一份怨氣和苦痛,令惠子忍不住淚流滿面。

  此刻,惠子看著大家興高采烈的樣子,她深深地覺得孤獨,仿佛她與他們之間隔著一道黑色的屏障,冰火兩不容。正是這天傍晚,天上籠罩著泥土一樣烏雲的時分,在同桌人喜笑顏開、胃口大開的餐桌上,惠子心裡第一次聽到自己尋找丈夫的聲音——

  家鵠,你在哪裡?

  這是一句有魔力的咒語,是從潘朵拉盒子裡放出來的,具有無限衍生的能力。它始于有時,終於無時,正如陸所長所言:只有死亡才能讓你結束這個「開始」。甚至,連死亡也無法成為它的終點。

  與此同時,幾公里之外,在陳家鵠和惠子補辦中國式婚禮的重慶飯店的咖啡吧裡,收音機裡正播放著歡快的美國鄉村音樂,幾撥外國人零散地坐著,在品香閒聊。戰爭也許是個少不了的話題,但人們也不會因為戰爭停止尋歡作樂。這個世界是混亂血腥的,這個世界也是情色迷亂的,男人和女人永遠不會停止用身體唱歌,即便是毫無感情,身體依然不甘寂寞。

  這會兒,薩根正與一個賣色女郎在竊竊調情。女郎姓呂,沒有蠻腰,不是鳳眼,不長小酒窩,眉毛淡淡的,頭髮黃黃的。但總的說還是蠻中看的,女人味十足,嬌媚生動,顯山露水,讓人有感覺。這就是川妹子,局部看不咋地,整體看卻有姿有色。首先是膚色潔白細嫩,所謂一白遮百醜;其次是性情溫軟又不悶,張弛有度,語言俏皮,表情豐富,讓人頗有親近感,如見故人。話說回來,像薩根這種「藍領」人士,國色天香的哪輪得上他,呂女郎這模樣已經夠他受的了。尤其是看呂女郎胸前那兩隻大饅頭,薩根樂陶陶地請人家喝極品藍山,最貴的咖啡呢,害得呂女郎一邊喝一邊心絞痛。

  馮警長一身周正,如約而至。他立在門口,左右巡視一番,看到薩根,逕自走過去。薩根老遠就注意到他來了,但裝作沒看見。直到警長杵在面前,他才啊啊地起身相迎,喜笑顏開。

  「啊喲,馮大警長,你終於來了。你約了我又姍姍來遲,是為了表明你是警長,有特權?」馮警長趕忙致歉:「對不起,我臨時有事耽誤了一會兒。」然後指著旁邊的女郎,「這位是……」他不希望有外人在場。

  薩根落落大方地介紹說:「呂小姐,我們剛認識的,很漂亮吧。所以,這時候我其實並不想看見你。」

  警長面色凝重地說:「我有事,請她走吧。」薩根卻興致很高地給呂女郎介紹起警長來,語氣中有一種顯擺,「這位是馮警長,本片區都屬他管,以後誰欺負你了,可以直接找他。」然後拍拍女郎肩膀,讓她走,同時又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把,哈哈地笑。

  待馮警長坐下後,薩根做作地摸摸他的警服袖子,不無嘲弄地說:「按說你這身衣服的職責是治安,給我們增加安全感,可實際上反過來了,是我在給你提供安全。怎麼樣,在這裡你感到很安全吧?」然後他端正了身子和表情問馮警長,「什麼事,說吧。」

  馮警長湊上前去,壓低聲音說道:「昨天我們開會了,你和助手都沒去。」

  薩根瞟著馮警長,依然響著喉嚨,「聽口氣,是個重要會議。」

  「是的,我們現在要找一個人,必須馬上找到。」

  「找人是你的事啊,我人生地不熟怎麼找得到人?」

  「這人剛從你們美國留學回來,老闆認為他可能會跟你們大使館接觸,所以少老大要你多留心一下。」

  說的自然是陳家鵠,先報名字,中文、英文,然後是介紹年齡特徵、家庭情況。說著,警長從身上摸出一隻信封,遞給薩根,「詳細資料都在上面,你回去看吧。」

  薩根才不聽他的,「難道就不能現在看嗎?你越是搞得神神秘秘別人越容易盯著,我在這兒大大方方看反而就沒人在意了。」說著,當場拆開信封,流覽起陳家鵠的照片和資料。「哦,小夥子長得挺帥的嘛……哦,他娶的還是個日本太太,現在也跟他一塊回國了。」說到這裡薩根突然被自己的話點醒了,一拍腦門,驚呼道,「哎,會不會是他?」

  警長莫名其妙,「誰?」

  薩根沉醉其中,「嗯,可能就是他。」

  警長伸長脖子,「誰嘛,你認識他?」

  薩根出神地點點頭,自語道:「美國回來,日本太太,十有八九是他。哈哈哈,看來我要立功了,建功就得領賞,哈哈哈。」搞得警長一頭霧水。霧水是甜的,像蜜糖。換言之,叫喜憂參半。

  四

  生活也許是由古老的魔幻彎曲構成,充滿了目不暇接的紛紜和混亂,它有太多的定理格式,如日落月沒,如生老病死,如瓜熟蒂落,任憑天打雷劈,兀自巋然不變。但有時它又沒有規矩和格式,就像睡夢一樣變幻不定,在漆黑的荒野中行走,既猶豫又大膽,某種機緣巧合像天外來客,像地下精靈,乘雲而降,拔地而起,神奇又蠻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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