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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情如鏡花(2)


  敖子書也另倒了碗酒,叫道:「二弟,大哥陪你喝上一碗,但願能了卻你心中的積怨!」他平常不善飲酒,現在也豪氣地一口幹盡。謝天笑著,一拍子書的肩膀,「大哥,一碗哪夠? 你我今日定要喝個痛快!」

  一時間,氣氛活泛起來,敖少廣因為還要巡夜,不敢多飲,草草吃得幾杯便離席而去。方文鏡自從酒中被孔一白下了迷藥,傷了身子後,如今已不再貪戀這杯中之物,用過半碗飯後,便藉故離去,沈芸想送他時,大奶奶卻先了一步,親自打燈籠給他引路。

  夜裡的敖家很寧靜,月光如水般灑在地面上,院中的桂樹都開了花,香氣濃郁地浮在周圍,讓人有些迷醉。兩人已是十八年沒這樣單獨在一起了,大奶奶手拎燈籠,輕步走著,並不敢朝方文鏡身上望,只是看著他們地上的影子在晃動,影子拉得長長,便似緊靠在一起,她喝過幾杯酒,臉有些燙,異樣的情愫在胸間蕩漾著,不禁又想起了從前。

  那時候方文鏡可真是個風流瀟灑的人兒,眼睛也灼閃閃地大膽,看她的目光很放肆,跟她說話時,也敢靠得近,吐出的暖氣能噴到她的耳朵根,癢癢的。而那時她也像暈了頭似的,玩起火來,幾次獨自去他屋裡,借找書為由去接近他,明知道他在挑逗自己,還有些不懷好意,卻心甘情願任他玩於股掌間。那種欲推猶就的微妙處境,那種半是恐懼紛亂半是驚喜刺激 的心理,讓她至今懷想。

  現在,走在他身旁,隨著一陣陣顫慄,她覺得又有什麼東西在身上蠕動起來,刺激得全身燥熱,血流加速。她雖然不敢看方文鏡,卻覺得他一直在端詳她,於是心便更慌了,脖頸僵硬不得轉動,拿燈籠的手發著抖,光團兒像耗子似的在地上竄來竄去。直到方文鏡說:「大奶 奶,我到了!」

  她方才驚醒過來,心說這路怎這麼短?抬起頭怔怔地瞧著他,自方文鏡進府後,這還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端詳他,十八年中積壓的話太多,如今倒是不知該從何說起了。方文鏡當然能感覺得到,歎了一聲,說:「不早了,大奶奶該回去了。」

  大奶奶怔了一下,沒想到等來的竟是這樣一句話,頓時胸間湧上無盡的委屈,卻又不甘心就此放棄,強笑說:「十八年前,先生給我讀過一卷書,叫《女聊齋》。這麼多年我始終沒有忘,總是能記起裡面的人來。不知還有沒有,我還想借讀一下。」

  方文鏡微微一笑,說:「十八年時間不短,那卷書方某早已丟了。」

  大奶奶覺得心一哆嗦,顫抖著聲說:「丟了?」腦海裡一片茫然,手裡的燈籠啪的掉在地上 。

  方文鏡歎了口氣,俯身將燈籠撿起來,加上一句:「的確是丟了,大奶奶還是請回吧!」他聽到她的呼吸粗渾起來,幽幽的目光裡滿是哀怨。兩人就那樣對視著,終於,還是方文鏡回避開目光,看向門前的修竹。大奶奶胸潮澎湃,盡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她凝視著方文鏡,輕歎了一聲,「借書還是其次,我丈夫還在懷疑方先生,我也無能為力,在這裡只是想問一句 ,那些書真不是方先生偷的嗎?」

  方文鏡依舊看著竹子,輕聲道:「如果我說不是呢?」

  「好,我知道了。」

  方文鏡沒想到她這樣乾脆俐落,有些驚詫,轉頭看著大奶奶。她冷靜地沖他點點頭,「你既 然說了,我自然信你。」

  方文鏡遲疑地看著她,「你……」大奶奶覺得眼眶裡一熱,說道:「我不信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會騙我這樣的女人,先生早些睡吧,告辭了!」猛地轉過身去,快步小跑起來,還沒跑 出院落,淚便嘩的流下來。

  她覺得筋疲力盡,心裡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可敖家雖大,她竟是尋不出半塊真正屬於她個人的地方。大奶奶默默地在黑暗中走著,一時間竟不知該回哪裡了,就那樣漫無目標地在敖莊裡閒蕩,直到看見一盞燈籠臨近,直到看清那人原來是自己丈夫時,她才清醒了些。敖少廣的眼神直勾勾地,顫聲問她:「我知你忘不了他 。十八年,你心裡一直有他,是不是?」

  大奶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並不說話。丈夫憤怒地在她面前跺著腳,「你說話啊!為什麼 又去找他!」

  大奶奶神色慢慢變得平靜,只是看著他,敖少廣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髮,道:「十八年了,我最怕的就是這個人回來。十八年了,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我這兒!為這樣一個莫須有的偷書 賊,我看你真是瘋了。」

  大奶奶歎了口氣,說:「孩子他爹,這不是我們現在該想的事,燃眉之急,是如何在三日內 找回那些書。」

  敖少廣惱怒地喝道:「我就認定是他方文鏡偷的,又能怎樣?難道你還願意被他騙嗎?」大奶奶憐惜地看著丈夫,搖頭說:「我要是被他騙,難道你兒子也為他所騙,十八年後又重新拜他為師?少廣,是你自己在騙你自己,其實你心裡早就明白,方文鏡絕對沒偷那些書,他 是來幫咱們的。」

  敖少廣身子哆嗦著,猛地一跺腳,將燈籠丟到地上,大步朝前走去。他腦子裡亂糟糟的,憤怒、暴躁、焦慮、恐懼以及一籌莫展、渾身乏術的種種感覺折磨得他半刻也無法平靜,下意 識地便朝二弟的屋跑去。

  敖少秋的屋子還亮著燈,他也不敲門,一頭就撞進去,敖少秋正在燈下算酒坊的帳目,見他滿面懊惱地闖進來,嚇了一跳,卻見敖少廣一把抓起自己放在桌上的酒葫蘆,拔開塞子就往嘴裡灌,只把個敖少秋看呆了,「大,大哥,出了什麼事?你……」

  敖少廣將空葫蘆往地上一丟,打了個酒嗝,說:「我沒事,就是想喝酒了!」斜眼看到他床底下的酒罈子,一把提起一個來,打開泥封就往嘴裡灌。敖少秋害怕了,趕忙從他手裡奪下罎子,說:「你不能再喝了,我從沒見過你這麼個喝法。」

  敖少廣眯縫著眼,搖頭道:「就讓我喝吧。這麼多年為了看那個破樓,我從沒敢醉過,你不 覺得我很可憐嗎。我今晚……一定要醉一次。」

  敖少秋悲哀地瞧著敖少廣把酒罎子奪過去,又往嘴裡灌,歎了口氣,「就因為方文鏡來了, 大哥你才想一醉方休?」

  敖少廣放下酒罈子,瞪著他怒道:「你別跟我提他!」敖少秋苦笑道:「你嘴上雖然不說, 可你心裡想的正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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