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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桃花依舊笑春風(2)


  「芸兒這些天總向我悔過,說她想明白了,是敖家那個樓讓你們師兄妹離散,各奔東西。當年那個敖少方只是迷住了她的眼,沒留著她的心,芸兒現在要替你報仇了。」

  方文鏡激動地站起來,扒住欄杆,眼中閃著淚花,「她……她真是這樣說的?」馬上又搖頭道,「不會,她不會的。當年她死也不肯跟我走,就沖那個敖少方,她也不會背叛敖家。」

  周名倫湊近了他,輕聲誘導著,「可是方兄,敖少方早就死了,死人是沒有力量跟活人抗爭的。」方文鏡神色恍惚,喃喃道:「對,他死了。死很久了。」

  「方兄,芸兒現在心裡很苦,給敖家累得人都瘦了,她當年跟你在一起也是如此嗎?」

  不,方文鏡緩緩搖頭,說:「師妹當年可不是這樣的!」

  周名倫聽了這話,心猛地抽緊,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沈芸也是落花宮的人,嘿嘿,也就是說,當年南湖樓的敗落她也脫不了干係。可就在他孔一白家破人亡,無力保住南湖樓,只得拍賣藏書抵債時,便是這個芸兒卻去現場充裝好人,丟下八百五十兩銀子來作救濟。可……為 何,他竟對她恨不起來呢?

  方文鏡似已沉浸在回憶之中,「那時候,我們兩個跟著師傅住在山上,是何等的快活。芸兒愛蝶,山上有成千上萬的蝴蝶,她就天天撲蝶,在山花爛漫處跑來跑去。師傅就說文鏡你看 啊,芸兒她自己多像一隻蝶……」

  沒錯,芸兒那時的確靈動得像一隻蝶,他當年落魄了,還瞎著隻眼,她在書會上一現身,他便覺得灰暗的天空也晴朗了,那靈動的眉眼兒,有說不出的風情,那朱唇張合,吐出的話聲無比動聽,相形下,周圍那些奸詐陰險刻薄狡猾的濁物都豬狗不如……

  「芸兒練的功也跟我不一樣,她沒練《落花訣》,學的是《蝴蝶功》。她練將起來在花枝間穿梭,長袖揮舞,香風陣陣,恍若仙子臨界……後來,我幫她做了件蝶衣,披在身上飛舞,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嘿嘿,只是後來嫁入敖家,那人死了後,她竟將那蝶衣毀燒,任外邊風光無限,也視若無睹,誓不願再飛出那座樓……我每回山上,水自流,花自開,風自動,葉自飄,只是不見了當年的佳人……」方文鏡說完,又舉起酒罈子 ,朝嘴裡猛灌,之後又是抱頭痛哭。

  是啊,她甘願把自己關在敖家那個牢籠裡。家境敗了後,他孔一白猶自心不甘,為她不惜受辱,進敖家做個修書之人。倒也沒非分之想,只盼能時時地見上一面。她也知了他的心思,可總把持著距離,不給他任何機會。偶爾地說一句,孔一白,你真是苦命的人呢!他便把她當成了菩薩。最終無法,他只得在風滿樓燒了一把火,含恨離去,臨走曾發下誓願,若他孔一白有一天發了跡,必將回來贏取她的芳心……十八年後,他改頭換面成了周先生,想不到,他和她居然要結成親家,沒得到那女人的心,倒先把女兒給了人家,嘿嘿,老天爺安排得如此奇巧,竟用這種關係將他們連在一起。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本以為對她之情應該淡漠,誰知一見之下,方知那份情竟像這敖家老酒般,窖藏的時間越長,情分越濃。她給家事拖累得憔悴,一臉病容,他瞧得心疼,他雖恨敖家,可不想看到她受苦,芸兒是花,應該生在山野爛漫處,芸兒是蝶,應該飛在春光和風裡。而如今能將她解救出來的,只有他孔一白,只有他周名倫……想到這裡,他嘿嘿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方文鏡哭得淒厲, 他則笑得得意,他就這樣狂笑著走出了地牢。

  守在外邊的胡林當然不知他義父為何笑得如此狂烈,卻又不好掛著臉,便也賠著他乾笑。周名倫看到他笑,笑得更敞快了,還一個勁地拍打著他的肩膀,倒是弄得胡林滿身熱汗。

  其後幾天,周名倫一直在忙活著女兒的婚事。日子是定在七月二十八這天,為婚禮擇吉由敖家正式送來龍鳳帖提出的,一同送來的還有龍鳳糕、綢緞、茶葉、四鮮果品、兩條活鯉魚和 四壇酒。周府則送去回帖和點心。

  婚期臨近,兩家都忙得不亦樂乎,敖老太爺因嫌著園子有些荒舊,辦此大事未免寒酸,便力主要修繕一新,大奶奶知道花多少錢也虧不在自家,更兼兒子依舊是風滿樓的主,氣派也是一個門裡的事,便也一味地贊成。沈芸拗不過,便只得答應,於是花匠、木匠和油漆匠都緊急招來,趕起了工。更要送發請帖,約請戲班和樂班,安排儀仗,籌辦喜筵等等,其中細詳 處也不消多說。

  周家那邊,嫁妝卻是在婚禮前一天的下午送來了,周名倫只此一女,又想在嘉鄴鎮上一抖威風,便極其揮霍,一順溜來了八條船,由十六人前來護送,敖家少不得也派去十六個人迎接。幸好護樓兵都已招回,裝扮起來也威風八面,比起那些穿中山裝的新派護衛來,也不遑多 讓。

  船一進臨街河,便看到兩岸擠滿了黑壓壓的人,橋上樹上樓上甚至房頂上都有人瞧,塞得水泄不通。這可是嘉鄴鎮最體面最隆重的嫁妝,大多人別說沒見過,有些物件聽都沒聽說過,金銀首飾只看得眼花,且不去說,只那閨房用品,像古銅鏡和西洋鏡、化妝盒、時鐘、木澡盆等便裝滿了一船。後面的古玩架古玩櫥古硯臺古墨古畫卷古瓷器,再加上一箱牙雕,又是一船。隨後是八箱綢緞、薄紗,兩箱皮貨,十箱四季衣服,十二箱綢緞被面。最後一條船上,載著一架鋼琴、一具古箏、兩把小提琴、一台留聲機和一箱子唱片。那胡林為了炫耀,進河後便吩咐手下將箱子依次打開,引得陣陣驚歎,轟動之中,竟有幾人被擠掉下河去,惹得人 們哄然大笑。

  敖家娶得個如此家勢的媳婦,自然風光體面,連下人們出門腰板也挺得筆直,必被街坊拖著打聽一番,他們也就信口開河地胡謅一通,說得神乎其神。相形下,另外三家書樓則給比到了汙溝裡去,家家失竊,太月院主又死於非命,正晦氣難當,敖家周家這一操辦喜事,更顯 得他們揹運,不免嫉恨。

  按照敖家的意思,這次子軒結婚行的還是舊禮,偏周雨童又極想穿著婚紗,故而周名倫便作了兩手準備,讓女兒穿著婚紗出門,到得敖家後再換上鳳冠霞帔行禮。

  二十八日這天一大早,丫環們便圍著周雨童幫著梳妝打扮,先是用浸過水的粗棉線絞掉她臉上的汗毛,是做新娘子例行的「絞臉」,然後再描眉擦粉,頭髮先挽作個髻,別上根簪子, 打扮成少婦模樣。雨童要嫁人了也改不掉愛玩的性子,先要穿上鳳冠霞帔對鏡子照照。那冠上有珍珠和小粒綠寶石組成的北斗七星,下垂著串串彩色寶石,另嵌一個玉如意,大紅的緞襖繡著一對荷花,配了繡著五色祥雲的披肩和深藍色的百折緞子裙,周雨童穿戴起來,走上一走,丫環們都拍手,贊說好看,雨童也覺得煞是有趣。

  看時間不早了,才慌忙褪下這身,換上白色的婚紗,髮式則極簡單,鬆開了髻,直披下來,只是在上邊用別針卡著一枝小百合。雨童望著鏡子中亭亭玉立的自己,莞爾一笑,輕輕旋了一圈,突然從鏡中發現了站在門口,正笑眯眯注視著自己的周名倫。

  「爸爸!」雨童歡快叫著,撲過去摟住了他。幾個小丫環識趣地退下了。

  周名倫看著女兒,點點頭,「馬上就要成敖家的媳婦了,離開爸爸就這麼快活?」

  「爸爸,我又不是不回來,你幹嗎這麼傷感?」

  周名倫撫摸著她的頭髮,感慨地說:「雨童,你知道爸爸多想讓你幸福。當年我送你到巴黎讀書,你知道你才多大?站在船上拼命跟爸爸揮手,爸爸真想跳下水去遊到你身邊,可那船載著你越去越遠,越去越遠,現在爸爸的心情便跟那時候一樣……」

  雨童使勁摟住爸爸,臉枕在他的胸口,動情地說:「爸爸你放心,嫁了女兒,您不是還多了 個女婿嗎?我和子軒會孝敬您一輩子的。」

  周名倫眼中已有些潮濕,卻竭力地忍住了,展開個微笑,「你媽死得早,我這個當父親的自然得多上點心,我這些年東奔西跑地做生意,說穿了也就想叫你過得舒服些,不要像爸爸當年 那樣……」

  周雨童看著周名倫,問:「爸爸,你當年吃了很多苦是不是,你從來不跟我說從前的事。」

  「唉,我們這些當父母的心思你現在是體會不到的,不過也快了,等你們有了自己的孩子, 便體會到做父母的不易了。」

  「不爸爸,我能想得到,你看子軒的媽媽,那麼早就守寡,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多吃累 。我過門後,一定好好孝順伯母。」

  周名倫聽她說起沈芸,心中一動,又笑道:「你看你,今天就要出嫁了,還稱呼伯母,早該叫媽媽了,子軒呢,也該叫我爸爸了!」周雨童聽他這一說,倒有幾分不好意思,周名倫歎道,「三奶奶也確實不容易,在那家門裡又不得輕鬆,我呢,一個人在南湖樓也孤單,以後你和子軒回來,不妨也請她來散散心,反正離得也不遠。」

  「好的爸爸,說句實話,我現在倒更喜歡住在南湖樓。要是把婆婆也接了來,也就不用在那個大院裡擠了。」周名倫聽女兒這一說,不覺神往,心想,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要在這園子 裡多種上花,讓她快活地真像蝴蝶一樣……

  便在這時,門外傳來胡林的聲音:「義父,時候不早,新郎已經來到了!」

  周名倫說聲知道了,對周雨童說:「走孩子,爸爸送你出去!」

  門外已經是一片熱鬧,無數隻蝴蝶在花圃上空飛舞,周名倫牽著雨童的手慢慢出來,見到這一幕奇異的景象不禁又驚又喜,接著,雨童便看到站在羅馬柱下,穿著一身筆挺西裝的敖子軒,他打扮得很見精神,兩人默默看著,笑容在臉上流淌,兩隻蝴蝶從子軒身上飛起,又飛 到雨童跟前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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