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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沈芸笑笑不答,心說:「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豈非更應了雨花齋的名字?」看著白牆上開出的那個古錢狀瓦筒組成的圓窗,呆呆出神,當年自己住這兒時,少方每次來,都不 忘先在這窗上敲兩下,然後從窗格裡遞幾枝花進來。

  「伯母,你跟子軒住的地方離這兒遠嗎?」周雨童問。沈芸哦了聲:「不是太遠,就在東邊。雨童啊,你一路上顛簸肯定累了,先休息一下,晚上吃飯時我再讓子軒過來喊你。」

  周雨童點點頭:「好的。」又問,「子軒他去哪兒了?」

  「上風滿樓,去看他大哥了!」

  從後花園的頹廢,便可看出往日聲明顯赫的敖家如今真是敗落了,花草開得雜亂無章,湖水渾濁,生了綠苔,曲橋因為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直響,亭柱上的漆脫落得斑駁陸離,那兩株桂樹也死去了,只剩得老幹還挑在那兒;一簇丁香倒還開著點點的白花,但在夕陽的殘照 下,也蔫蔫地了無生機。

  敖子軒雖說在酒坊經歷了那一遭,心裡已有準備,但一道走來還是吃驚不少,無法想像這個昔日敖家最重要的地方,現在竟是如此地荒涼。敖少廣背著雙手,在前邊默不作聲地走著,這位家族的門神看上去也不復當年的勇武了,背有些駝,鬢髮也染上霜雪。

  走過曲橋,到得牌坊前,敖少廣指著孔子的畫像說:「過去拜拜吧,雖說你學的是洋人的文化,可咱風滿樓的規矩還是要守的。」子軒答應聲,上前拜了拜,敖少廣掏出鑰匙嘩啦一聲開了門,子軒吃驚地發現,裡面居然也不見一個護樓兵。

  剛要跨進門去,一連串撕心裂肺的狗吠便傳了來,子軒驚訝地望去,只見門廊裡拴著一條小牛犢大小的黑犬,瞪著綠油油的眼珠子朝著他狂嘯。敖少廣沖著它喝了聲:「的蘆!」那狗 才慢慢收了聲,蹄子在石板上撲騰著,盯著兩人從它身邊走過,敖子軒竟被它嚇出了身冷汗來 。

  過了二道門,三道門,始終不見別的人影,他們的腳步聲在牆壁上迴響著,聽起來特別刺耳,子軒幾次想問,但看到敖少廣臉色沉重,話到嘴邊又咽下去。樓門開了,敖少廣說:「子軒,你上去吧,我在下面等著,這個家裡如今還只有三個人有資格上樓。」這話傳到子軒的耳中讓他覺得十分可笑,特別是在外面見識了那些開放的文明之後,再接觸這種畸形狹隘的 家族意識,他覺得他們真是可悲又可憐。

  可身為晚輩,他又不好說什麼,只得一個人踏上去,樓裡光線昏暗,強烈的潮黴味兒有些嗆人,地面蒙了層厚厚的灰塵,腳一踏上去,便浮了起來。還好,裡邊倒是陰涼得很,子軒上到三樓,正好看到敖子書從門裡探出頭來,瞧見他便愣住了,那對眼珠子好像化石做的動也 不動,子軒沖他笑笑:「是我大哥,子軒呢!」

  「化石球」動了動,接著是兩聲咳嗽,子書的臉慢慢漲紅了,看上去竟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 ,「子軒,你……你回來了?」

  子軒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興奮地說:「大哥,你還好吧!」那手很涼,有些抖,他似乎不習慣子軒這樣的熱情,慢慢把手抽了出去,轉過身去,「來,裡邊坐……我正在讀屈大 均的《安龍逸史》,好書啊!」

  子軒看到他的背也有些駝,臉色蒼白,隱有未老先衰的跡象,鼻子一酸,心說敖家男丁如何都不見旺興?進得門,見桌案上淩亂地擺放著筆墨硯臺紙張,一本毛邊書擱在正中,上面有批點過的墨蹟。敖子書說:「你還記得嗎,當年你就是坐在那個位子讀書。」

  子軒走過去摸了摸椅子上的灰塵,「那時我可是個坐不住的,常鬧得你也無法成讀,你就罵 我是只蒼蠅,哈哈!」

  子書似乎不想再說過去的事兒,問:「說說你在西洋讀書的事聽聽,他們那裡是怎麼個讀法?」說到他的留洋生活,子軒興奮起來,「我們在那裡讀書,可不像在國內死捧書本,要親手作物理化學實驗,看幻燈片,做生物標本,要比死讀書有趣味得多。」

  敖子書聽他說的東西都是初次聽聞,皺起了眉頭,「那個幻燈片是什麼?」

  「就是……」子軒比劃著,「大哥知道皮影戲吧,跟那個有些像,就是把要學的東西製成圖片,在幕布上放出來,活靈活現的。」他越說越興奮,「大哥你知道嗎,無論是對科學的探索,還是對制度的創立,現在的西方人都比我們東方人強得多!領先我們不是一點半點,而 是全方位的!你知道我在巴黎呆的八年……」

  「巴黎是什麼?」

  敖子軒笑著,「一個城市,法蘭西共和國的首都,就像我們的北平一樣。他們的海軍跟英國 的差不多厲害,他們造船廠全是機械造船……」

  敖子書想了想:「比我們的船還大嗎?」

  敖子軒無奈地看著子書,「不光比我們大,人家造的是鐵船,而我們是木船。」

  敖子書吃驚地看著他:「鐵船?鐵船放水裡不就沉了?」

  敖子軒哈哈大笑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說:「大哥,說實話你真應該出去走走了。外面的世界不是你們想像得那樣,有好多新奇的玩意兒你見也沒見過。」

  敖子書似乎不習慣他這樣親昵,拿開了他的手,悻悻地說了句:「天下之大,都逃不出我這 一樓的書。」

  聽了這話,敖子軒有些哭笑不得,「我的大哥啊!叫我怎麼說你呢?對了,風滿樓那些護樓 兵都哪兒去了?」

  敖子書苦笑,無力地說:「都散了。沒看見養了條狗嗎?養狗比養人便宜。」

  敖子軒驚詫地瞧著他,「散了?當年有那些護樓兵多威風,大伯訓練他們可是花費了不少心 血。難道現在,風滿樓的書不怕人偷嗎?」

  敖子書搖頭,無奈地歎息道:「這年頭,誰還偷書呢?」稍頓,又補上一句,「可不管如何,我依然把這風滿樓的書看得比我的生命還重要。」

  敖子軒憐憫地看著大哥,搖了搖頭,轉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不管怎麼說,家境雖不如以前了,還是沒有變,像我小時候看到的,那棵樹還種在窗前,不過長得繁茂多了。」

  敖子書微笑地看著弟弟。子軒突然回過身來,問:「大哥,當年二哥走了以後,就一直沒消 息嗎?」

  敖子書臉色一變,他慢慢地搖搖頭,說:「子軒,以後在這家裡別再提他了。」

  敖子軒皺眉注視著大哥。子書哀歎著,「我何嘗不想他回來,他要在的話,我今日怎會受這種侮辱?我想看什麼書就看什麼書,也不至於去典當東西了……知道嗎?每當我收不到我想 收的書時,我就想,老二要在就好了。」

  敖子軒一愣,問:「二哥在,他就有本事拿到書嗎?」

  敖子書苦笑不語,「子軒,你不懂的。」他環視著周圍的書架,「你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懂得 一本好書對一個人有多麼重要。並且,書要苦讀才成正果,你所講的那些西洋技巧,都是旁門左道,豈是一個讀書人應該涉獵的?沒錯,你機靈過人,學這些玩意兒原本不難,哥是擔心 你誤入歧途,就此失了一個讀書人的本分。」

  敖子軒聽了這番話,又好氣又好笑,他沒想到大哥如今竟這般食古不化,莫非真像月嫂子說的那樣,讀書讀迂了?「大哥,你所說的這些小弟不敢苟同……」

  敖子書像是不耐聽他分辯,朝他擺擺手,「三弟,你在外邊如何行事我不管,但在風滿樓上,你就得遵風滿樓的規矩。」夕陽沉下後,樓裡的光線更加昏暗了,子書的臉孔隱在陰影裡,話聲也變得艱澀,「小弟,從小起你就喜歡跟我爭,跟我搶,現在回來了,還是不能讓讓 大哥嗎?」

  聽了這番話,子軒心裡便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罐子,什麼滋味都有,他現在明白大哥為何知道自己回來,卻不下樓去見的緣故了。當下輕歎一聲:「哥,天不早了,我們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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