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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遠遠地,便看到五間高大的房屋立在河埠上,牆壁上那個鬥大的「酒」字幾年來遭受風吹雨淋,字跡已模糊不清,敖子軒叫了起來:「雨童,你看到沒有,那就是我們敖家的酒坊,我二叔釀的酒遠近聞名,往常這個時候,前來拉酒的船都排成了隊!」

  周雨童也隨著子軒的指向看去,但碼頭上並沒他所說的那般熱鬧,只零散地橫著三兩條船,房前的酒罈子也擺得東倒西歪,門口冷清清地沒半個人影。敖子軒見了也甚是詫異,心想: 「莫非工人們都歇了假?」

  船靠到了河埠頭的石階,敖子軒對周雨童說:「你先在船上等著,我去酒廠裡喊人來搬行李!」周雨童點點頭,看著他一個箭步跳下去,她對眼前這個看上去有些破舊的酒坊感到好奇,子軒嘴裡說那些好酒果真便是從這個地方釀出來的嗎?

  空氣裡浮著一股酒糟的酸甜味兒,敖子軒聳著鼻子使勁嗅了嗅,依稀覺得跟小時候聞到的味兒不一樣。也不知道怎的,越靠近了酒坊,腳下便越覺得沉重,也許,這便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吧?子軒雖然這樣安慰著自己,但心裡總是覺得有些不踏實。

  離著酒廠門尚遠,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便傳了來,子軒再也沉不住氣了,撒腿就朝裡邊跑,一邁進門,便看見幾個帳房先生模樣的人正圍著一人理論。那人手裡拿著個酒葫蘆,不時地朝嘴裡灌上兩口,恍若未聞,他臉皮又粗又黑,鬍子拉碴的,皺紋密得像蛛網,頭髮散亂,一半成了灰白,看到敖子軒進來,抬了抬眼皮,眼眸子渾濁無光,頭隨即又像折斷了的稻穗,有氣無力地耷拉下去。子軒心裡吃了一驚,暗道才幾年沒見,二叔如何竟衰老成這般模樣 ?這人正是酒坊主敖少秋。

  那幾個夾著帳本,手托算盤的人乍見到一個學生模樣的人闖進來,也是一愣,屋子裡啞了片刻,隨即又嗡嗡的鬧騰起來:「我說敖二爺,你那賬眼看著就拖滿一年了,今天無論如何也該結算了不是?」另一個說:「你才拖了一年?我家的碳錢您猜欠了多久?您儘管放開膽子猜……三年,三年呢爺們兒!」又有人道:「我說敖二爺,你好歹是給句話啊,別以為多灌了兩口就能蒙混過去,這天地下總歸還是有講道理的去處,要不,我們到府上找老太爺去?」

  他們有的軟求有的硬逼,有激將的也有下套的,敖少秋卻統統給他來個兩耳不聞。敖子軒在旁邊看著,心裡一陣酸熱,淚水倏地便往外湧,激動之下竟是說不出話來。正自僵持間,裡屋突然傳出了一聲女人的咳嗽,接著門簾一挑,先走出個端著託盤的丫頭,盤裡擺著十幾塊 銀圓。

  隨後從容走出的,是個相貌端莊的婦人,雖臉色有些病容,眼睛卻晶亮有神,讓人不敢逼視。敖子軒一瞧她出來,心頭忽的一熱,險些便喊出個娘來,但還是強忍著,隻眼不眨地盯著她看。沈芸卻並沒太注意到他,一是子軒離開時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如今已長成高大英俊的青年,變化太大;二是她正滿心思想著如何打發眼前的這幾個債主,沒工夫細看。

  看到敖家的三奶奶出來,幾個帳房先生都嚷了起來,「好了,便請三奶奶給句公道話,總不 成叫我們一趟趟地白跑吧!」

  沈芸聽了微微一笑,「如今這世道各位也都清楚,兵荒馬亂,天災人禍,連酒都變味了,就 這麼點兒錢請老主顧多多諒解。」

  一位要賬先生苦笑著:「就是太平歲月,您這酒也賣不出好價啊。三奶奶,不是我們不講交情,沖您我們也不敢急,可你們敖家欠我們多少了,您數過嗎?」

  另一個也道:「您沒數過,我們心裡可揣著把明賬呢,敖家老酒的價錢自從八年前跌下來,它就沒再起來過,您拿什麼賣錢填這個大窟窿啊!」

  沈芸無奈地搖搖頭,沖倉房裡邊喊:「把剩下的那些酒都抬出來!」子軒看著娘一臉的為難 和疲倦,眼淚刷的流下來,趕忙背過身去擦拭。

  少時,幾個酒工將十幾個酒罈搬出來,沈芸說:「幾位老主顧,錢就這麼一點了,也別嫌少,今天我白送你們酒,先頂倆賬,拿回家去慢慢喝。」

  那幾個要賬的面面相覷,誰都不吭聲,其中一個上前掀開酒蓋,用手扇了扇,苦笑著說,「三奶奶,您自己聞聞,要是它還有一點當年敖家老酒的酒氣,我胡三一句廢話沒有,早就掏 錢全買下了。」

  沈芸瞥了敖少秋一眼,見他還是呆呆地捧著酒葫蘆耷拉著頭,歎了一聲:「幾位,我是真的沒錢。」子軒聽了這話鼻子一酸,沒想到八年沒回來,家境竟然衰落如此,可是,他在國外讀書這些年的花銷,卻是從未短缺,他依舊把敖家看成從前那個財大氣粗的門庭,花錢大手大腳,可不知這該給娘帶來多少難為。在他的印象中,娘如此優雅體面的人幾曾淪落到被人 逼債的難堪境地,這可叫她心裡如何承受?

  但那些要賬的還是不依不饒的,「三奶奶,府上的難處我們幾個也有耳聞,可話又說回來了,這年頭誰願意往外白扔錢?您也不想看著我們血本無歸不是?」「就是啊,再怎麼說,敖家也是嘉鄴鎮上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拔根毛也比我們的大腿粗,您就抬 抬手,把我們幾個的賬給結了吧!」

  沈芸默默地聽他們數落完,才正色道:「幾位,誠然如你們所說,敖家在此地好歹也算是有頭有臉的門第,賴帳是決計不會的,只不過眼下周轉有些吃緊,才無法答覆各位老主顧。幾位要是還信得過我,今日便先拿了這幾個錢和酒回去,人在賬不爛,敖家哪怕是將這百年的 酒窖賣了,也要把幾位的債還清,如何?」

  屋子裡一時間又沉寂下來,幾位要賬的眼看著今天無望,個個搖頭歎息,轉身就往外走,沈芸說了聲慢著!那些人聽了這話,忙轉過身來,以為有了轉機,卻見沈芸從丫頭手裡的託盤中取了銀洋,一一發送給他們,「雖然數目不多,總算敖家的一點意思,或可一解燃眉之急 。那些酒也請帶走,權當我請各位品嘗了!」

  那個叫胡三扯了一嗓子,「幾位,三奶奶都把話說這份上了,咱們總不能不知好歹吧!」先從地上拎了兩罎子酒走了,其他的人也各自拿上一份,歎息著離去。

  沈芸好容易打發了這班人,方才長松了口氣,抬頭見子軒眼中含淚,木呆呆地盯著自己,正要詢問,猛瞧見他眉眼間像極了敖少方,臉色登時煞白,顫聲問:「你……」

  敖子軒走近前,撲通一下給她跪倒,喊了聲娘,哽咽道:「不孝兒子軒來遲,叫娘受委屈了 !」

  「你是子軒?」沈芸顫抖著伸出手去,眼淚猛地湧出來,「你真是子軒,我不是在做夢吧… …快起來,讓娘好好看看!」拉他起來,摸著他的臉,眼淚撲簌簌地滑落,「孩子,娘日思夜 盼的,總算是把你給盼回來了!」

  「娘!」母子倆抱頭大哭起來,一旁的敖少秋此時也清醒了,看著他們痛哭卻只是個笑,說:「弟妹,你看看,這天大的喜事你們高興還來不及,只知道哭了!」

  沈芸這才抬起身,擦了把眼淚,「軒兒,快來叩見你二叔!」

  敖子軒叫了聲,又要下跪,卻被他一把拉住,樂呵呵地道:「民國了,不時興下這禮了!」拍著他的肩膀,「這一晃幾年不見,你長得比二叔還高了,好,好!」

  便在這時,門外傳來女孩子的叫聲,「子軒,子軒,你怎麼在裡邊呆了這麼久也不出來?」敖子軒回頭見是周雨童站在門外,忙沖她招招手,「雨童你來,見過我娘!」

  周雨童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碰到子軒的母親,臉一紅,隨即又落落大方地向前施了一禮,叫聲「伯母」!沈芸笑著答應,心說兒子是真的長大了,出去一趟,難道連媳婦也帶了來?瞧著周雨童清純可人,也是滿心歡喜,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

  敖子軒說:「娘,雨童是我在法國時認識的朋友,這次一同回國的,我便自作主張,請她來咱們家作客!」猛地想起行李還在遊船上,一拍腦門,叫道,「二叔,我們的東西還在船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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