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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人民內部6

  章軍冀坐到飯桌前,例行公事地叫了聲「媽」,把黯然神傷的母親叫過神來。沈風英望著兒子,兒子愈發像他故去的父親了,眉毛像,眼睛像,鼻子像,嘴巴像,連耳朵都像,臉上的五官沒有一處不像,活脫脫地就是當年年輕英俊的章部長。沈鳳英定定地望著兒子,追憶著故去的丈夫,一種悲哀,深深地,無法抑制地湧了出來。

  章軍冀眼睜睜地望著母親越來越暗淡、越來越陰沉的臉,莫名其妙不知是怎麼回事。他下意識地望了妻子李冰一眼,完全是下意識的,是一種想找人探索一下的本能。不幸的是,妻子李冰卻理解錯了這一眼。

  對婆婆臉上戲劇人生般的變化,李冰盡收眼底。她想不明白:婆婆這張暗淡的陰沉下去的臉,緣於何故?她問自己:今天早晨,自己並沒有什麼地方得罪婆婆,今天沒有,昨天沒有,前天也沒有。印晚上,狗肉桌前的婆婆還是快樂的,怎麼一夜之間就變了模樣了?不是,見我高興她就生氣?如果是這樣,那也太過分了吧?正胡思亂想著,正好與丈夫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李冰順著剛才的思路,就把丈夫的目光理解成了責備和埋怨。

  上班出門時,章軍冀特意打了聲招呼:「媽,我上班了。」當媽的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李冰原本也想打聲招呼的,但一看婆婆這架勢,就把招呼給省了,踩著章軍冀的腳後跟出了家門。

  下樓的時候,章軍冀隨口問了句:「哎,你說咱媽怎麼啦?」李冰忙沖他擺手,說:「這次你別找我,沒我任何事。」見章軍冀要說什麼,趕快說:「另外你別咱媽咱媽的,是你媽,不是咱媽。」說完大步向前,箭一般地蹄了。

  章軍冀望著老婆疾走如飛的背影,怔在那兒醒不過悶來。他心裡琢磨,這是怎麼啦?老娘那兒是咋回事還沒搞清楚,老婆這兒又變了臉。這日子沒法過了,真他媽累得慌。

  疾走如飛的李冰半道碰上了許青,許青在馬路邊喊她:「李冰,你走這麼快幹嗎?後邊有人追你嗎?」

  李冰停下腳,笑著說:「後邊有條狗追我。」許青真傻兮兮地向後邊張望,李冰哈哈大笑起來,把婆婆那張晚秋的臉從心裡笑了出去。

  章軍冀進了辦公室,王副局長好像專門在等他。一見他進門,就跳過去掩上門,賊一樣地問他:「小章,你手頭上有現錢嗎?」章軍冀嚇了一跳,隨即反應過來王副局長在向他借錢。就問:「要多少?」王副局長伸出右手,張著五根粗壯的手指頭翻了兩翻,說:「兩千。」葶軍冀說:「哎呀,我這不夠,我問李冰那兒夠不夠。」王副局長饑不擇食地連連點頭:「好好,快打,你快給小李打電話。」

  章軍冀心裡納悶:這個王副局長,怎麼會為兩千塊錢急成這個樣子?好歹也是個大校了,一個月兩千多塊錢的軍餉,摳摳馬褲呢軍裝口袋,怎麼就摳不出個千兒八百的呢?至於在部屬面前露這副窮樣子。再一想他那在服務社賣醬油醋的老婆,就想明白了一大半。

  章軍冀在王副局長殷切的注視下,操起了電話,找到了李冰,問她手頭上有多少錢。李冰問他幹什麼用,他看了眼盯在一旁的王副局長,支吾了一下說「有用」,李冰接著問他有什麼用,他就仗著王副局長的權勢一般地大聲說:「有用就是有用,問那麼多幹嗎!」

  李冰在電話裡根本就不買他的賬,也不把他的高八度當回事,也提高了嗓門說:「喲,章軍冀,你有沒有搞錯,是你跟我要錢還是我跟你要錢?」

  電話聲音很大,王副局長又離得很近,章軍冀怕被領導聽見,嚇得緊緊梧住電話,把耳朵壓得好痛。就聽到李冰那邊有女聲喊:「不說清楚就不給他,萬一拿去嫖娼了呢?」電話裡頭一陣女聲大合笑,氣得章軍冀一點轍也沒有。

  這時候,有人在外邊喊王副局長接電話,領導一離開,章軍冀就捂著話筒悄悄地說:「是王副局長借的。」李冰在電話那頭不屑地說:「誰借的就說誰借的唄,用得著吭吭哧哧的嗎?」章軍冀解釋道:「你不知道,剛才王副局長就站在我旁邊。」李冰更加不屑了:「站在你旁邊就站你旁邊唄,難道他拿著槍逼著你?」又諷刺道:「你們這些機關的狗腿子們,下部隊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個個都像軍委委員,一回機關,把虎皮一扒,全找不到自己了。」

  章軍冀騎車到話務連去拿錢,兜裡還裝著王副局長交給他的一個位址。王副局長指示他拿到錢,直接到郵局按這個地址寄出去。章軍冀一看那窮山惡水的村名,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章軍冀在自行車上想:跟王副局長那個賣醬油醋的老婆比,自己的老婆不知要好到哪裡去了,起碼自己老婆通情達理,從來不在錢上跟自己計較找麻煩。這樣一想,就把心情想得比較愉快,吹著口哨,不知不覺到了話務連。

  李冰站在陽光明媚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把錢遞給章軍冀,遞錢的同時,還遞給他了一段話。

  「章軍冀,你知道你媽早上為什麼不高興了嗎?」「不知道。「章軍冀搖頭說。「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章軍冀仰著臉問。「你媽是看我高興了,你媽就不高興了。」「你高興了,我媽怎麼就不高興了?」章軍冀聽糊塗了,疑疑惑惑地問。

  李冰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抱著胳膊沖臺階下的章軍冀笑,笑得意味深長。笑夠了,又意味深長地背誦了一段偉大領袖的語錄:「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背完之後,背起手,彎下腰,像問幼稚園小朋友那樣問:「章軍冀參謀,你聽明囪了嗎?」

  章軍冀敏起了劍眉,沒好氣地說:「我明白什麼呀?你亂七八糟地說了半天,哪跟哪呀!」

  在去郵局的路上,章軍冀騎在自行車上,越想越不明白。把剛才去話務連的路上,同王副局長那賣醬油醋的老婆比較出來的一點愉快,又給比較回去了。他心黽恨恨地罵道:還不如王副局長那個賣醬油醋的老婆和在窮山惡水裡過窮口子的老娘呢。人家婆媳不和,不和在桌面上,老娘要錢,老婆不給,做兒子和做丈夫的,還能從中做點手腳。哪像我那退出現役的老娘和正在服役的老婆,爭來鬥去一點動靜都沒有。東邊晴了西邊雨,你甚至都搞不清她倆在爭什麼,鬥什麼。你簡直就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下手給她倆調和,討這個的喜歡,就要得罪那個。她倆就像一對面和心不和的頂頭上司,他這個做下級當部屬的,緊著察言觀色都不行。靠誰近了都要出問題,誰都能給他小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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