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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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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大爺2 大約在我一大爺失蹤的大半年後,一個很平常的早晨,有早起習慣的大爺清理著喉嚨裡一夜的積痰去推自家的木門。他覺得一隻手有點費勁,就啟用另一隻手。門開了,一個粗布口袋遊倒在有露水的地上。大爺傍了一下,他本能地四下裡看看,村子還在熟睡,連雞的鳴聲都沒有。大爺彎下腰去,提起那粗布的口袋,聽著裡邊嘩嘩啦啦的響聲,大爺就知道裡邊是玉米,金黃金黃的玉米。 大爺心裡頭一熱,眼裡不知不覺就濕了起來。大爺知道,他的大兄弟昨天夜裡回來過,這袋嘩嘩作響的玉米,就是他報平安的口信。 雖然出了小斧子的事後,大爺心裡把二大爺恨得死死的,但一亙知道了他的平安,大爺還是動了兄弟的感情。 打那以後,每隔一段日子,就有一袋子的東西神鬼不知地或豎或倒在父親的家門口。我的祖母、我的大爺、我的父親,輪流徹夜守在門後,豎著耳朵聽著外邊的動靜,一點點風吹草動也要衝出去看上一看。可惜,他們始終沒能見上他們想見的人。奇怪的是,東西總是接連不斷地從天而降。 慢慢地,我父親他們被這接連不斷、日趨豐富的東西嚇住了。父親他們有一種可怕的預感,但他們誰也不說出口。他們連想的勇氣都鼓不起來,怎麼可能說出來呢? 父親家鄉南邊四五十裡的地方,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湖,叫華子湖。湖裡有茂密的一望無際的葦子,葦子裡藏了一夥以淫殺擄掠為生的土匪。 這些土匪中,幾乎沒有本地人。本地人是極愛臉面的,即便萬不得已做了土匪,也要撒開丫子跑,跑得遠遠的,起碼遠到家人們眼不見耳不聞心不煩的地方,對那些跟自己毫無瓜葛的人作惡作孽。 像我二大爺這樣,連路也不願跑遠,在自己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幹壞事的幾乎沒有,起碼我父親他們這個叫南於的莊子沒有。 在風言風語起來之前,我的大爺很有遠見地很識趣地領著我的父親離開了家鄉南於。他們帶上他們的臉面和一身的力氣,躲了出去。 我的大爺和我的父親犯了一個不太像話的錯誤:他們在顧忌自己臉面的時候,忽略了他們母親的臉面。也許,他們壓根就沒有忽略,他們是故意的,他們是故意將他們母親的臉孤零零地晾在南于的陽光下。他們對他們的母親心懷怨氣,他們認為二大爺的一切都跟母親有關,是母親將他寵壞的,母親應該受到懲罰。 祖母在大爺和我父親走後,變得黑白顛倒起來。她白天關起門來呼呼大睡,晚上盤腿坐在漆黑的院子裡,睜大了眼睛守候著。祖母知道,她這樣坐下去,是不會沒有結果的。終於,祖母如願以償了。 那天晚上有霧,而且是很大的霧。霧水先把祖母的頭髮打濕,然後是衣服,然後是身體。祖母感到了冷,很涼很涼的冷。但是祖母已經什麼也顧不上了。冷和熱,饑和飽,困和乏,對祖母,統統都像身外之物。 祖母坐在透徹心肺的寒霧中,睜大了眼睛,什麼也看不見的守候著。 謝天謝地,祖母等到了。 腳步聲,很輕很輕的腳步聲。祖母側起身子細細地聆聽。祖母聽了一陣,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地歎了一口氣。祖母很失望,她知道他沒來,她的秋收沒來。 祖母的歎息是如此的輕微,但還是被來人捕捉到了。腳步停了下來,遲疑著不敢輕易再邁動。祖母等了一會兒,腳步的聲音始終沒有再起,祖母有點不耐煩了,就清起嗓子「哎」了一聲。 祖母聽到輕輕的一聲響,是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接著那腳步聲不顧一切地響了起來。祖母沖著那腳步聲說:你別跑,你回來。來人哪裡肯聽?腳步聲越發地快了起來。 祖母在那個漆黑的有霧的深夜大聲喊叫起來:「你告訴秋收,我沒他這個兒,他也沒我這個娘!」 喊完這些,祖母如釋重負。她費力地從荀米葉子編的蒲團上站起來,彎下腰捶了捶賺了的雙腳,一瘸一拐地往屋裡走。 走了幾步,祖母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那東西軟乎乎的踩在祖母裹著的小腳下。以祖母對莊稼地裡的熟悉,她知道是棉花,一袋棉花。 天就要冷了,正是需要棉花的時候。祖母慢慢蹲下身子,雙手抓住了那袋又松又軟的棉花。 祖母的眼淚急速地淌過冰涼的臉頰。祖母撫著那鬆軟的棉花,像撫著她最喜歡的兒子秋收兒時光著的屁股。祖母臉上的淚以更快的速度更沉的分量砸進了她那件自織的早已被霧水浸濕了的黑色的土布褂子上。 祖母死那年只有38歲。她是自己上吊死的。據說她死後的樣了一特別的嚇人。 按我老家南於那一帶的鄉俗,那些七吊的投河的喝藥的等等不得好死的鬼們是不能入自家墳地的。可憐我的祖母,為我的祖父守了那麼多年的辛苦,死後竟不能完成她生前那麼神往的與祖父同墳共寢的夢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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