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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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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區養老院,小毛的雙人房裡,有衛生間,有電視。阿寶與滬生走進去,小毛坐起來說,還是去樓下,到花園裡坐。阿寶說,不要動,不要起來。小毛穿衣裳,指一指鄰床八十多歲老先生說,太嚇人了,到花園裡去坐。阿寶說,噓。小毛說,這個老先生,已經癡呆了,腦子裡全部是漿糊。滬生看看老先生。小毛說,經常忽然坐起來,拍手,笑,太嚇人了。滬生說,是吧。小毛說,只要房間裡人多了,就拍手,窮笑,昨天蘭蘭,薛阿姨等等進來看我,一房間的人,老先生馬上坐起來,拍手,笑。滬生說,開會開多了,是開會毛病。小毛說,我真想換房間,根本不敢看電視,只要電視裡人一多,老先生就拍手,尤其轉播各種大會,大場面,看到主席臺一排一排坐滿了人,老先生眉花眼笑,馬上坐起來拍手,電視裡外,一道拍手,我煩吧,煩。滬生對老先生說,簡直是發瘋了,此地又不是幹部病房,哪裡來這種寶貨。老先生不響。兩個人扶小毛出房門,下樓,坐於花園旁的椅子裡。阿寶說,小毛要靜養。小毛說,是呀是呀,生病的教訓,太深刻了,我計畫再住一個月,就可以出院,其實,我已經康復了。 滬生咳嗽一聲,喉嚨發癢。阿寶不響。小毛說,想想我以前,生活檔次太低了,抽水馬桶,總應該有吧,出院後,預備借出莫干山路老房子,租一間獨用公房,馬桶帶浴缸,我也享享福,炒一點股票,身邊有個女人照應,吃一口安樂茶飯。阿寶說,薛阿姨可以照應呀。小毛說,開玩笑可以,不現實,好女人,我還是有的。滬生說,此地多住一段,秋天再講。小毛說,講到房子,記起一件事體來,住院前,有兩個法國人到我弄堂裡,到處轉,男人叫熱內,中國名字芮福安,女人叫安娜,男人的中文更順達一點,兩個人進了灶間,看一看,我以為尋人,就上去搭訕,芮福安講,想看一看上海居民生活。我就請兩人進來,芮福安東看西看,最後問我,房間的租金多少。我明白了,法國人,講的是看居民生活,其實是看房子,這天大家吃茶,芮福安一直聽我講,最後留一個電話,講定半年後,再來上海,跟我聯繫,雙方約定,七八月份再吃一趟茶。滬生說,瞎七搭八的事體。小毛說,法國人,年紀輕輕,不遠萬里,來到上海,現成洋房不住,現成香檳酒不吃,現成大腿舞不看,到這種破落地方來,借住西蘇州路一間過街樓,每日到河兩岸,窮兜圈子,蘇州河一帶,已經樣樣熟悉,是不容易的,房鈿上面,我答應讓一點,等我出了院,回去就調一個環境。阿寶不響。 養老院花園旁邊,是鐵絲網圍牆,外面有一條廢棄鐵路,荒草從枕木裡長出,幾乎湮沒紅鏽的軌道,幾隻野貓走動,異常靜。小毛說,最近,我經常夢到從前,見到了姝華,拉德公寓,醒過來,難免胡思亂想,夢裡也見了蓓蒂,楊樹浦小赤佬馬頭,滬生爸爸書架裡,第一次看到女人下身圖畫,贊,詳詳細細,亂夢堆疊,想到以前抄的,春病與春愁/何事年年有/半為枕前人/半為花間酒,我現在懂了。三個人不響。一隻黑貓走上鐵路,草萊之間,又出現一隻黃貓。小毛說,蓓蒂,一直是小姑娘樣子,一聲不響,眼睛烏亮,姝華講過,小姑娘是讓鐵路上這種野貓,銜到黃浦江邊,漲潮階段,江水蠟蠟黃,對面是船廠,周圍不見人,風大,一點聲音聽不到。 阿寶說,小毛要多休息,夢話少講。小毛說,人的腦子,講起來一團血肉,其實是一本照相簿,是看無聲電影,黃浦江邊日暉港,兩根貓尾巴,兩根魚尾巴,前面是船塢,起重浮吊,天空陣雲迅走,江面上盤了一隻鳥,翅膀不動,黑白片效果,一直落毛毛雨,經常窸窸窣窣放到一半,軋片,我就醒了,我等於看舊電影,姝華,一直是當初女青年好相貌,挾一本舊詩,眼睛看定馬路,慢慢轉過來看我,眼神幽靜,一身樸素打扮,電影裡一聲不響,一動不動,我就醒了。滬生說,蓓蒂穿白裙子,鑲花邊短襪,黑顏色搭襻皮鞋,不響,不笑,旁邊鋼琴,弄堂,小馬路,黑顏色鋼琴,深深淡淡鋼琴,好鋼琴壞鋼琴,密密層層,馬路人少,樹葉一動不動。阿寶說,做一個黑白電影的片頭,打「1966年」字幕,一個小姑娘,走進鋼琴迷魂陣,東看西看,開琴蓋,彈了一彈,蓋好,另開琴蓋,彈,周圍毫無聲息,下午兩點鐘,小馬路靜不見人,鋼琴潦倒,擺得深深淡淡,樣子還高貴,路邊一排老式馬桶,水鬥,垃圾箱,一部黃魚車過來。滬生說,這是上海文藝電影。 阿寶說,電影講上海,有了這個小小姑娘,有鋼琴,足夠了,如果有人拍,單這個情節,就是好電影,我可以融資。滬生說,這是燒鈔票,最後肯定不予批准,片子槍斃。阿寶說,美國電影開始,也有一個小姑娘,走到德國猶太區,紅衣裳,紅帽子,周圍全部做灰,猶太人全部灰色,党衛軍全部灰色,到處燒,抄,精裝書,跟了西式皮箱,從樓上摜下來,整段片子,黑白灰,黑白電影,只有小姑娘做彩色,紅顏色,紅帽子,小紅帽,走進灰色樹林裡。滬生說,小姑娘拍電影,六七八歲,比較合適,十一歲,大了一點。阿寶說,上海的重慶路,長樂路,老式馬路,調子複雜,過街樓,路邊密密麻麻鋼琴,黑白灰,小姑娘白裙子,藍裙子,為啥呢,當時不可能有紅裙子,這種情調,電影裡少見。滬生說,鄉下人拍上海,就只能拍外灘,十裡洋場,這是洋人天下,跟上海有關係吧。 阿寶說,泰戈爾當初來上海,住了一夜,跟魯迅見面,泰老先生對報界講,從日本到了上海,日本是君子國,乾淨有禮貌。記者問,上海呢,上海如何,上海印象呢。泰老先生講,上海嘛,西洋人的天堂,中國奴隸地獄。滬生說,老頭子厲害,眼睛毒。阿寶說,之後就是南面人,北面人,大家拍上海,拍夜總會,大腿舞,斧頭黨,黃包車,買買梨膏糖,瞎子擺測字攤,旗袍,許文強根本是香港人,樣樣可以胡搞了。滬生說,上海真人真事,山東馬永貞,上海白癩痢,人們不禁要問,已經拍到蘇州河拆遷了,敲房子,拍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拍到底了,接下來呢。阿寶說,膽子越拍越大,有一部電影,拍「文革」武鬥,真還配了瓦格納《女武神》,基本是硬來了,「文革」最難得鏡頭,真不是吵吵鬧鬧,是靜,是真正靜雅,1972年,我每次離開閘北鴻興路,會去附近的老北站,寶山路三層閣,看一位老阿姐,有次一上樓梯,就聽阿姐開文藝腔,國語讀詩,彷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滬生說,穆旦,快樂又繁茂/在各樣的罪惡上/積久的美德只是為了年幼人。阿寶說,是呀是呀,每禮拜三,阿姐講全本《簡·愛》,西曬太陽,地板畢剝作響,實在的靜,講過《貝姨》,《九三年》是舊版本,雨果叫「囂俄」,阿姐幾乎默記,一面結絨線,一面慢慢講,我到現在,還是記得「肅德萊樹林」,兵士小心翼翼,四面開滿了野花,菖蘭花,沼澤地菖蒲,草原水仙,預告好天氣的雛菊花,春天番紅花,刺刀上空,聽見鳥囀。 滬生說,《九三年》,志願兵從巴黎出發,斷頭嚦血,一萬兩千人,已經死了八千人。阿寶說,講到《貝姨》,巴西人進客廳,半人半羊相貌,表面陰沉,其實和善,生了一副讓女子敲詐的好脾氣,藍上裝,緊貼腰身,實心金紐子,黑褲黑皮靴,白襯衫敞開一點,戴一粒十萬法郎大鑽石,這種講故事場面,真正電影鏡頭,石榴裙下,三兩個文藝小弟,靜靜來聽,愛因斯坦觀點,這一段時間,相對是漫長,後來,阿姐轉了地方,上海電影技術廠附近,天通庵路弄堂,講無名氏小說,《北極風情畫》,《塔里的女人》,阿姐一身藍,脂粉不施,玉立亭亭,附近是日本人炸剩的老閘北,七歪八欠水泥框架,已改為棚戶。滬生說,無名氏過於陰暗,不大好聽,書裡寫的人,最後全部去爬冷冰冰的華山,等於是去作死。阿寶說,無名氏本人,算是命大,「文革」後出境,但最近據說,死到臺灣了,一生留下名句,我牢牢記得,只有十個字,我們的時代,腐爛與死亡。 [圖略] 文中提到一動不動的江鷗,我始終找不准位置,畫在哪裡才好,最後,就這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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