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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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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拿出手絹來,春香抱緊小毛說,當時我想來想去,糊裡糊塗,已經想不出,主耶穌,到底是橄欖山升天的,還是加利利山了,腦子裡一片空白,第二天,江湖郎中帶了我,去廠裡看男人,到了印染十五廠,第三車間的大食堂,兩個師傅買來飯菜,男人立起來,相貌可以,看看我,雙方點了點頭,就算認得,攀談了幾句,大家坐下來吃中飯,之後,我就跟郎中回來,郎中一路對我講,愛情,可以婚後再談,只要兩人八字合,肯定恩愛。等我回進房間,我娘講,耶穌講過,人不肯婚配的理由,多種多樣,有的是生來不宜,也有人為原因,是為了天國緣故,春香是為啥呢。我不響。我娘講,還是結婚吧。我不響。郎中講,運動階段,可以破舊立新,談戀愛,已經是舊風俗了。我不響。郎中講,一對工人階級,國家主人翁,組成紅色家庭,白天車間裡搞革命,夜裡眠床上讀報紙,兒女英雄,神仙眷屬,瑟好琴耽,贊吧。我低頭不響。郎中講,良辰吉日,向領袖像三鞠躬,六禮告成,多少好。我不響,我心裡不答應,我要戀愛結婚。我娘講,運動一搞,教堂關門做工廠,春香的腦子,要活絡一點,心裡有上帝,就可以了,上帝仁慈。我不響。我娘輕聲講,聖保羅講了,婚姻貴重,人人謹敬遵奉,就是上帝的意志。我低頭不響。郎中講,老阿嫂就算證婚人吧,新郎倌不是教徒,現在也走不進教堂,也買不到戒指。我娘輕聲講,是的是的,上帝實臨鑒之,請大施憐憫,榮耀聖名。當天夜裡,我娘做了禱告,我到蘇州河旁邊,走了兩個鐘頭。第二天一早,我幫娘去買藥,回來一看,床上,椅子上,擺了雪花膏,嘴唇膏,新木梳,新買中式棉襖,罩衫,藏青呢褲子,高幫皮鞋,棉毛衫褲,花邊假領頭,針織短褲,本白布胸罩,尼龍花襪子。我心裡一嚇。我對上帝講,我要結婚了。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我娘也不響,房間裡是新衣裳氣味,還有中藥味道,吃了中飯,時間到了,我娘有氣無力,悶聲不響,拿起衣裳,看我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一切預備定當,大概,這算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意志,男家昌化路的弄堂裡,已經拉了帆布,請了師傅,借了五桌湯盞碗筷,三車間小師傅踏來兩部黃魚車,樟木箱一對,葛絲緞子被頭六條,花邊鴛鴦戲水枕頭,龍鳳枕頭,包括繡紅字抓革命促生產枕頭,一共四對,變戲法一樣。男家全部備齊,拖到弄堂裡,讓我鄰居看,我低了頭,裡外穿新衣裳,不會走路。我娘講,乖囡,車子來了,走吧。我講,新倌人呢。娘講,是呀。小師傅奔進來講,新倌人去排隊,去買什錦糖了。娘講,為啥不來接,不應該。我娘氣急,胸口一悶。小師傅講,還是去了再講吧,馬上就炒菜了。我只能答應,兩個人坐一部黃魚車,我幫娘裹緊了被頭,旁邊擺氧氣橡皮袋,路上冷風一吹,我娘接不上氣,我就送氧氣管子,一路小心,到了昌化路,帆布棚外面,兩隻大爐子燒火,棚裡擺了砧板,碗盞,生熟小菜,新房間,位於底樓前廂房,男家已經佈置停當,公婆住的客堂,拆了大床,擺了兩桌,其他幾桌,借鄰居房間,我走進去,新倌人已經坐定,我攙扶娘也坐定當,每次有客人來,新倌人起來招呼,然後坐下去,笑一笑,有禮貌,等大家吃了喜酒,我送娘爬上黃魚車,然後回到新房間,男人穩坐床沿,看我進來,幫我脫了衣裳,這天夜裡,簡直不談了,直到第二天一早,總算看明白,新倌人是蹺腳,走一步,踮三記,過了半個月,我娘故世,我從火葬場出來,立刻逃回莫干山路,從此不回昌化路男家。小毛不響。春香說,這不是春香嫌避殘廢人,我不應當受欺騙,這個男人,修外國鐵路受工傷,是光榮,應該大大方方。春香講到此地,低頭不響。小毛說,講呀。春香說,出國時間長,開山鋪路,比較悶,工友講各種故事,男人記性好,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可以講三四個不同樣,白天講得我昏頭昏腦,夜裡講得我眼花落花,真要做具體生活,就嚇人了。春香講到此地,低頭不響。 小毛說,我的師姐,金妹的男人,也比較嚇人,力大無窮,每夜要衝冷水浴,因為身體太熱,太燙,要冷卻,但是夜裡到了床上,還是發熱發燙,每夜不太平,後來工傷過世了,否則,金妹也要離婚了,因為夜裡像打仗,實在嚇人,實在吃不消。春香冷笑說,如果是這種樣子的男人,我就不離了。小毛說,啥。春香說,我這個男人,是口頭故事員,口頭造反派,身上一點苗頭,一點火頭也看不到,只能想其他下作辦法。小毛說,啥意思。春香說,簡單講,就是下身畸形,不及三歲小囡,上廁所,就要坐馬桶,如果立直了小便,就漏到褲子裡。小毛朝後一靠,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 時光飛快,有一日清早,春香說,小毛醒醒了。小毛動了一動。春香說,起來吧。小毛睜開眼睛。春香說,看一看,有啥變化了。小毛手一伸。春香笑說,摸我肚皮做啥。小毛說,有小囡了。春香說,這要聽耶穌了,我不可能讓一根頭髮變顏色,我不做主的。小毛說,有啥變化呢。春香說,我隨便講的,起來吧。春香一拎床頭的拉線開關,外間的燈光,照亮臥室一排小窗。小毛穿衣起來,發覺外間牆上,貼了一大張領袖像。小毛說,廠裡開追悼會,我也領了一張。春香輕聲說,我要討老公歡喜,十字架收起來了。小毛說,為啥。春香說,老公喜歡啥,我就做啥。小毛說,一定又去了大自鳴鐘。春香說,嗯。小毛說,我姆媽亂講啥了。春香說,姆媽講得對,做人要講道理,上啥山,捉啥柴。我想來想去,覺得貼領袖像比較好,小毛比較習慣。小毛說,我無所謂。春香說,老公太客氣了,講起來,生活習慣是小事,其實有大影響,夫妻過得適意,相互要尊重對方,就不會鬧矛盾。小毛說,樣樣神仙菩薩,我可以相信,無所謂的。春香笑說,小毛如果信了耶穌,等於是耶穌走進加利利山,最高興的事體了。 小毛笑笑說,記得我娘講過,1953年3月份,史達林過世,天崩地裂了一趟,鼻涕眼淚一趟,現在,又來了一趟,當時每人要付一隻角子,去買黑紗,廠裡的鍋爐間,馬路大小汽車,全部鳴汽笛,這次呢,領袖一走,情況有變化,黑紗免費了,看樣子,運動差不多了,改朝換代,市面松得多,總歸兩樣了。春香說,以前是真苦呀,我幾個教友姐姐,堅持掛十字架,群眾立刻採取行動,讓姐姐親手摜到煤球爐裡去燒。小毛說,狠的。春香說,現在呢,一個房間,總不便兩種場面,我已經明白了,只要心裡有,就可以嘛,我一個教友姐姐,肌肉萎縮,全身一動不能動,兩眼漆黑,心裡有了願望,主的榮耀,就直到永遠,姐姐每一樣就看得見,心裡可以畫十字。小毛說,真的。春香說,比如現在,天花板有十字,房子,馬路,昌化橋欄杆,玻璃門窗格子,仔細一看,就有。小毛不響。春香靠過來說,老公,歡喜我對吧,親我一記。小毛親一記春香說,我歡喜。兩個人講到此地,也就起身。春香點洋風爐,燒泡飯,小毛疊被鋪床。等兩人坐定吃飯,小毛說,理髮店裡,生意還好吧。春香說,還可以。小毛說,看見啥人了。春香說,二樓爺叔。小毛說,還有呢。春香筷子一擱說,對了,二層樓的海德銀鳳兩夫妻,已經調了房子,搬到公平路去了,據說離輪船碼頭近,比較方便。 小毛說,搬場了。春香說,搬了一個多月了。小毛悶頭吃泡飯。春香說,新搬進一對小夫妻,男人做鐵路員警,女人叫招娣,做紡織廠,剛生了小囡。小毛不響。春香說,招娣的胸部窮大,奶水實在足,姆媽笑笑講,實在太脹,就讓員警老公幫忙吃一點。小毛不響。春香說,二樓爺叔見了我,見了招娣,一直笑眯眯。二樓爺叔講,春香,有寶寶了吧。小毛笑笑說,爺叔討厭剃頭師傅,對我,一直是不錯的。春香說,爺叔問,小毛為啥不回來,最近好吧。我講,小毛評到車間先進了。二樓爺叔講,贊。旁邊招娣講,這有啥呢,我老公,得過兩年鐵路段先進分子,一直跑長途,我有啥意思呢。當時,我表面不響,心裡明白,女人獨守空房,確實是苦的。後來招娣講,據說這位小毛,拳頭打得好。小毛說,少跟招娣囉嗦。春香說,嗯。我當時不響,只是笑笑,預備走了。二樓爺叔講,代我望望小毛。小毛說,爺叔太客氣了。春香說,是呀,要麼今朝下了班,我陪小毛,再到老房子走一趟,去看看姆媽。小毛說,這就算了。春香說,小毛,要多去大自鳴鐘三層閣,去看看姆媽,結了婚,一直不肯露面,鄰里隔壁,以為是我的意思,這就不好了。小毛不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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