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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二

  阿寶與滬生,走進西區一幢法式花園,徐總出來迎接,此地是徐總上海公司總部,安穩靜雅。三個人到客廳坐定。徐總說,我要感謝滬先生。滬生說,不客氣,先彙報情況,丁先生的藏品,做一本畫冊,綽綽有餘了,出版社少量包銷,精裝還分AB兩種,每冊碼洋八百塊,老實講,這是出版社吃進的一塊肥肉,我可以拿回扣,這全靠徐總帶我出來混。徐總大笑說,講啥笑話呢,無論如何,我同老丁,是靠滬先生指路,靠滬先生混,我要謝的。阿寶說,西北方面,攝影師已經選定,兩間庫房裡,幾百件名堂,一張一張拍照,常熟老房子裡幾十件,也要重新認真拍。徐總說,北方人講,好飯不怕遲,老丁過意不去,下個月,想請兩位高人,飛一趟西北,走走看看。阿寶說,我排不出空來。徐總說,西北朋友多,但現在,要請我夜裡出門,已經謝絕。阿寶不響。

  徐總說,不是尋女人,是去覓寶,一般是探洞打到一半,老丁請一頓飯,價位與尺寸,檯面上講定,中人協調,一口價,小墓,一般付兩到四萬,中人收進,大家連夜下鄉,到一個小村,老鄉備了鋤頭鐵鎝,一群人走夜路,到了地點就挖,一小時見分曉,挖出金銀財寶,還是幾根骨頭,全部歸客戶,不論中頭彩,摸空門,自家吃進,記得最後一次夜出,墓室太淺,中間直接掘開,結果發現,歷代已經盜掘多次,剩一堆骨頭,電筒照來照去,泥裡只見一隻金戒指,唐朝公主格調,有波斯紋,等於古代高級進口首飾。大家收工,我與老丁回城,天已經亮了,到了我房間,老丁講,如果挖到了好名堂,大概要出問題。我講為啥。老丁講,這一次,陰氣特別森,這批人有問題,說不定,弄到後來,我跟徐總,是活埋完結。我笑笑講,不可能的。老丁講,電筒光一照,發現這批人,個個青面獠牙,兇殺犯一樣。我聽了,當時是笑笑,其實我的心情,與老丁一樣,照這一行的規矩,掘開墓,就要掩埋,要上香,這一趟收場,眼看唐公主曝屍曠野,中人也不管,帶了人馬就離開了,老丁深受刺激,戒指當場塞到我手裡,關門走了。戒指擺到我房間的小檯子上,第二夜,房間墨黑,檯面有一道亮光,過五分鐘,又亮一次,我一嚇,看看戒指,想到了唐公主的手節骨,我嚇了,只能開電燈,整夜看電視,第三夜,我叫了一個按摩小姐上門推油,做到一半,小姐的眼睛,一向是尖,看到了金戒指,赤了兩條大腿,上手就戴,我一嚇。小姐講北方話說,老公,這是我姐姐的,還是哪個小三兒,哪個狐狸精的。我講,現在不要動,不要過來。小姐講,幹嘛呢。小姐手指雪白,戒指金黃,白肉配黃金,實在好看。我講,喜歡就戴走。小姐張大嘴巴,開心至極,定歸要為我,再做一個全套,要陪夜。我講,現在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我要休息,結束了。我一面付鈔票,一邊講,謝謝關照,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三個人吃了幾口茶。滬生說,照片拍兩套,我轉送青銅器權威過目,再轉請馬老過目,題寫書名。徐總說,添麻煩了,等畫冊印出,全世界博物館,我全部要寄,新聞界,大小領導幹部,關係戶,親眷朋友,人手一本,接下來,就做私人博物館,常熟的房子,也會做博物館。滬生說,國外有記錄,私人博物館,過不了三代,古董收藏,老實講,就是一個人代為保存幾十年,也就這點作用。徐總不響。滬生說,壓箱寶,一般遇到了三D,就要拋了。徐總說,三啥,三圍。滬生說,碰到欠債Debt,離婚Divorce,死亡Death,寶貝就轉手,等於張三保存四十年,李四收進,傳兩代,流到王五手裡,王五跟了古董,一同葬棺材,埋兩百八十三年,人爛光,古董掘出來,流到趙六手裡,三十年後,小輩轉讓,李七買下來,因為太喜歡,再進棺材,悶了一百三十一年,然後。阿寶看看手錶說,講下去有底吧。

  滬生說,古董不生腳,可以到處亂跑,壽命比神仙還長。其實人是死的,古董是活貨。徐總不響。阿寶說,國際標準,捐出來最太平。徐總說,講是這樣講,我看五十年代的捐贈人,領到國家一張紙頭,比如「熱愛祖國」獎,眉花眼笑。阿寶說,總比抄家好吧,全部搬光,發一張清單。滬生說,講起「文革」這一段,阿寶總是恨。徐總說,現在有些名人家屬,專門去博物館上訪,要求補貼,要求工作,要房子。滬生說,據說有個老太,提了最低要求,只求發還一件祖上珍寶,一隻小碟子,或者一隻小缸杯,就可以了,如果真能到手,老太的房子,車子,包括貼身丫鬟,男女保姆,一道坐環球郵輪海景包廂半年,也用不光。

  徐總說,已經是國家財產了,可能吧。阿寶說,外國博物館,一年幾百億私人捐贈,此地一般是做光榮榜,刻個名字,幫家屬裝一隻空調,寫篇文章。徐總說,要死了,我的子孫,會這副樣子吧。滬生說,上海人講,老舉不脫手,脫手變洋盤。徐總說,我一直不脫手,一直捏緊,領導就另眼相看,年年上門拜年,噓寒問暖。滬生看看手錶說,徐總,我另有約會,先走一步。徐總說,多聊聊嘛。阿寶說,改日再會吧。滬生告辭。

  徐總陪了阿寶踱進小書房。阿寶敷衍說,小巧玲瓏。徐總說,我喜歡小地方,北方做官,包括大老闆,喜歡大辦公室,旁邊往往擺一張床,甚至雙人床,擺一對繡花枕頭,甚至密碼鎖的套房,裡面有私人衛生。阿寶笑說,雙人床擺進辦公室,我始終不理解,尤其看到繡花枕頭,我總是一嚇。徐總說,此地工作午餐,最多一小時,北面兩三個鐘頭,排場就不一樣了,上個月,我跟一個煤老闆談生意,房子格局,比劉文彩莊園大多了,牆頭裝電網,警衛拿長槍,我跟朋友敲門求見,送上名片,警衛關門退進去,煤老闆看了名片,先到私人家廟,就是佛堂裡,求一支簽,如果簽文好,放客人進門。如果下下簽,免談,一禮拜後再來。阿寶看看手錶說,私家煤礦,接通國礦,借風借水。徐總說,私人鐵路一扳道岔,連接國鐵,生意太大,門庭要謹慎。阿寶忽然發笑說,我今朝來,眼看徐總天南地北,可以一路講下去。

  徐總說,啥。阿寶說,一直講到天黑,有啥意思呢。徐總不響。阿寶說,我幾次打電話來,徐總只講其他,主要情況,閉口不談。徐總說,我有啥情況。阿寶說,蘇安上次到包房發難,消息已經傳到了外地,人人曉得,汪小姐有了徐總的骨血,徐總照樣篤定泰山,虱多不癢。徐總說,我無話可講。阿寶說,徐總當夜拖了蘇安,離開包房,服務員就講,兩個人一上車子,就走了,以後再不露面,也不來「至真園」吃飯。徐總說,瞎講有啥意思,我忙生意呀,蘇安這一趟發火,基本是發昏,無意中接到汪小姐懷孕診斷的傳真,因此吵得亂糟糟,唉,我現在,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只能不管賬了。阿寶說,已經是老遊擊隊員了,吃酒會吃出一個小囡來。徐總歎息說,李李一定以為,是我成心灌翻了汪小姐,天地良心,其實當時,兩個人上樓進房間,阿寶是懂的,男人酒多了,根本做不動這種生活,但這天我床上一倒,汪小姐就有本事做。阿寶不響。

  徐總說,我稀裡糊塗,覺得這個女人厲害,之後,汪小姐放了熱水,拉我去淴浴,然後,放唱片,倒茶,處處體貼。阿寶說,啊。徐總說,女人酒醉,十有八九是裝的,汪小姐,為人冷靜周到,兩個人從浴缸裡起來,講講談談,忽然又嗲了,要死,我曉得不妙了,「盤絲洞」明白吧,盤牢不放了。阿寶不響。徐總說,等於做了捉對蠶蛾,這次是一雌一雄,死也不放了,表面看上去,一動不動,等於縛手縛腳,最後,只能再次繳槍,輸光為止。等汪小姐回了上海,每天就來電話發嗲,我曉得,這就難辦了,生意也忙,就退一步,見我不聲不響,汪小姐懷疑,是李李從中作梗,就講了當年,如何幫李李,李李如何精怪,最有心機,喜歡勾引成功男人,港臺男人,只等對方七葷八素,接近臨門一腳,李李忽然就不理不睬,「引郎上牆我抽梯」,辣手吧,李李肯定是變態,心理有問題,再有,如果去浴場,李李從來不脫光,肚皮包一條白毛巾,肯定開過封的,養過了小囡,有了花紋,有針腳,怕暴露,因此怕結婚。我聽了笑笑,告訴汪小姐,對於這種私人八卦,本人毫無興趣。好了,電話裡開始哭,作。之後忽然就講,月信不來了,身上是有了。我根本不相信,馬上傳過來一份懷孕診斷。我曉得,事體搞大了,我決定面談。但這只女人,電話裡跟我討價還價,非要開房間碰頭,我只答應咖啡館見面。有天見面,我對汪小姐說,其他少談,開價多少,讓我聽聽看。汪小姐說,談也不要談,小囡,一定是要生的。我當場就光火了,一走了之,仍舊電話不斷,接下來,電話忽然不打了,我後來明白,是蘇安看到了傳真,尋到汪小姐,警告多次,汪小姐不鬆口,蘇安緊盯不放,汪小姐就轉風向,一聲不響,電話不接,逼得蘇安,最後吵進飯店來。阿寶笑笑說,我明白,徐總是感覺擺不平了,就叫蘇安出馬。徐總不響。阿寶說,我開初以為,是蘇安吃醋了,其實,是徐總搞的舞臺總策劃。

  徐總說,隨便分析。阿寶說,這次汪小姐與三位太太吃飯,絕好的機會,徐總就通知了蘇安,來一個殺手鐧,回馬槍,不管旁人對蘇安,有啥看法,如果擺不平汪小姐,也就橫豎橫,無所謂,出一口惡氣。徐總說,隨便講,我無所謂,我跟蘇安,真的無所謂,以前是有過一段,我擔心生米變熟飯,就冷了下來,蘇安比較識相,懂事體,一直盡心盡力幫我,常熟這一次,我拖了汪小姐上樓,走進臥室,呵呵,我越講越多了,不講了。

  阿寶說,現在不講,吃點酒再講。徐總說,常熟這間臥室,其實有一道暗門,我與汪小姐進房間,蘇安哪裡會放心,開了暗門進來看,當場就看不下去,沖進來,拖緊汪小姐頭髮,兩個人扭成一團,汪小姐當時一絲不掛,毫無平衡能力,蘇安精明,下面有客人,因此落手悶頭悶腦,不聲不響,不打面孔,我用足力道,推蘇安出暗門,鎖緊。汪小姐的大腿,腰身,已有不少烏青紅紫,又哭又嗲,見我態度堅決,也是得意,我現在想想,當時蘇安沖進來,真不是辰光。阿寶說,為啥。徐總說,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阿寶說,老法師面前,我懂啥。徐總說,古代有一種說法,主人要招丫鬟,事先要跟夫人做一趟,然後到廳裡招聘選女人,就眼目清亮,不會失真,不會點錯人,某人賢慧,某人乖巧,一目了然,如果缺這一步,心相完全不對了,判斷上面,容易犯低級錯誤,蘇安如果遲半個小時沖進來,兩個人剛剛結束,我準備淴浴,渾身無力,心裡厭煩,如果蘇安這個階段進來,也許,我就隨便兩個女人打到啥地步了,我是不管了,肯定不會去拉,汪小姐,一定也是手下敗將,也許最後認真搏鬥,就會破相,結果呢,客人全部沖上來看,真相大白,一塌糊塗,這樁事體,也就不會悶到現在了,也不會接做第二春,做出肚皮裡的麻煩事體來,因此,要講好人壞人,我是最壞,最惡的男人了。阿寶說,惡到極點。徐總笑笑,表情自然,看起來並不愧怍。阿寶歎息說,這個蘇安,真是徐總長期利用的一件道具,悲。

  哈德門

   ↑樓下說書,聽書。樓上的情況,不清楚,很多事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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