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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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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 禮拜三,阿寶去看祖父,位置是閘北鴻興路,老式街面房底樓,房門緊貼馬路。祖父搖扇子。檯面上擺一碗切好的冬瓜。阿寶說,每趟吃冬瓜。祖父說,紅燒冬瓜,我咬得動。阿寶從網線袋裡拿出兩包熟菜,鋼鐘飯盒裡兩客冷餛飩,寶山路老北站買的。孃孃說,每次大手大腳,阿寶要節省。阿寶不響,發覺角落裡,有一隻缺腳茶几,是思南路搬來的,磚頭墊穩,疊了秋冬衣裳,棉花胎,遮塑膠布。祖父說,加工組每月發幾鈿。阿寶說,十五塊。孃孃說,一雙男式皮鞋,最便宜七塊六角五,阿寶將來哪能辦。阿寶不響。房間裡的大櫥,小方檯子,是孃孃到虯江路買的舊貨。檯子靠牆,夜裡移開一點,搭一隻帆布床,日收夜搭。夏天,帆布床熱,孃孃到門外路邊,靠一隻躺椅過夜。最近兩年,祖父門牙落了三隻,舊竹榻是前任房客遺物,比祖父相貌更老,一動吱嘎作響。 門外,家家戶戶搭一間灶披,擺放煤爐。爐子現在捅開,準備燒飯。祖父說,我原來幾爿工廠,學徒工記得是十六塊,三年滿師,廿七塊八角。阿寶不響。孃孃說,以前我的學生滬生,據說父母是軍隊幹部,做了採購員,一月工資呢。阿寶說,革命家庭嘛。孃孃說,起碼三十六塊朝上。阿寶說,總比插隊落戶好。孃孃說,下個月,我為阿寶買皮鞋,小青年要穿皮鞋。阿寶說,不大出門,算了。孃孃說,阿寶一道吃,還是吃過了。阿寶說,吃過一客冷面。孃孃說,總歸這副樣子,孃孃不會燒菜對吧。阿寶不響。等孃孃到外面的煤爐間裡。祖父說,爸爸媽媽好吧。阿寶說,還好。祖父看門外,湊近阿寶說,孃孃不開心,每天夜裡落眼淚,阿寶要勸一勸。阿寶點頭。竹榻吱嘎作響,蒲扇嘩噠嘩噠,等到開飯,阿寶坐門外的小凳。路邊到處是乘涼居民,大人小囡,腳下無數雙木拖板,滴刮亂響,想到孃孃的情況,阿寶煩悶。造反隊翻出小皮箱,幾年過去了,孃孃一直痛苦。姑丈黃和禮,工程師,笑眯眯的斯文男人,據說已經花白頭髮,彎腰塌背。 記得電影裡,有一個女革命到上海尋組織,走進石庫門,鏡頭移到天井,一個旗袍女人朝樓上喊,黃格裡,有人尋儂。上海話「格裡」,有順口,親昵之意。當時,黃和禮渾身筆挺,走進思南路大房子,孃孃忽然大笑說,黃格裡,有人尋儂。黃和禮一呆。這是夫妻的甜蜜期。小皮箱事件後,黃和禮與孃孃分別關進各自單位審查。一套國民黨軍裝,內有一張填了國民會議選民證的柳德文,究竟與黃和禮有多少瓜葛。有人到檔案館調查,傳進孃孃以前同事,薛老師的耳朵。孃孃轉正,調到區裡工作,薛老師有意見,等到自由揭發的年代,人人就可以檢舉。當時上海有人檢舉,本地某一張報紙,正面印「毛主席」三字的背面位置,正巧排印「老反革命」四字,當班編輯,就是現行反革命。薛老師讀過一點俄國文學,讀過名詩《魯斯蘭與柳德米拉》,認為柳德文,是柳德米拉公主後裔,是蘇聯共產黨,因為中蘇交惡,就是敵對黨,反動異己分子,間諜。另一個柳德米拉,蘇聯女狙擊手,得金星勳章,1953年官拜海軍少將,曾訪問美國,是羅斯福總統接見的第一個蘇聯女人。 因此,柳德文應該有蘇軍背景。這個揭發,來頭不小。黃和禮事情搞大。單位做出決定,孃孃必須與黃和禮離婚,劃清界線,先回到市民隊伍做檢討。如果同流合污,一個發配新疆,一個去雲南充軍,自取滅亡。夫妻二人抱頭痛哭,離了婚。黃和禮關了半年,單位監督勞動。之後幾年,形勢稍有鬆懈。兩人就設法聯繫,悄悄見面。壓力逐漸減輕,時常雙雙溜出來,膽子變大,多次約會。一般是躲到公園冷僻角落。黃和禮事先打傳呼電話到鴻興路,不回電,傳呼單子寫,明早十點,送蟹來。意思就是閘北公園碰頭,蟹,就是大閘蟹。送鴿子來,顧名思義,虹口和平公園。送奶粉,海倫路兒童公園。孃孃一次讓阿寶猜,黃格裡明早,送外公來。是啥地方。阿寶說,猜啥呢,外灘黃浦公園。孃孃歎氣。阿寶說,為啥每次要調公園。孃孃說,每禮拜去一個地方,太顯眼了,另外,傳呼電話老太婆也會奇怪,有男人每禮拜送奶粉,像我有小囡了。阿寶說,每禮拜送大閘蟹,送鴿子,送外公,也不大正常。孃孃歎一口氣說,是呀,本想省一點電話鈿,怕省出問題來,我就打回電了。阿寶不響。孃孃說,唉,夫妻見面,就像搞腐化,軋姘頭,又不敢結婚,孃孃真是怨。阿寶說,讓黃格裡來鴻興路呢。孃孃說,我是離婚女人,不方便的。阿寶說,難得一趟,兩個人坐坐講講,應該可以的。孃孃說,阿寶,孃孃如果講出來,真難為情。阿寶不響。孃孃說,阿寶雖然大了,還不懂男女事體。阿寶說,我懂的。孃孃說,講講看。阿寶也就講了5室阿姨,衝床後面的情況。 孃孃滿面飛紅說,要死快了,真是下作。阿寶不應該看呀,眼睛馬上閉起來。阿寶說,來不及了。孃孃說,這就叫野鴛鴦,我跟黃格裡,是門當戶對,原配夫妻。阿寶不響。孃孃說,阿寶是大人了,我講一點也可以,成年男女,不是碰碰頭,講講就可以了,見了面,就算到公園裡靠一靠,是不夠的。阿寶不響。孃孃說,黃格裡住的集體宿舍,我不可能去,到公園裡呢,兩個人總是怨,有一趟,我真恨呀,恨起來,咬了黃格裡一口,臂膊上咬出牙齒印子,借旅館,想也不要想,先要憑單位介紹信,男女住一間,要審驗結婚證,難吧。阿寶不響。孃孃說,結果有一次,我爸爸直接請了黃格裡,馬上到鴻興路來,爸爸回避,到公興路長途候車室裡去養神,黃格裡就來了,太不順利了,門口路邊,坐了不少鄰居,我是離婚,里弄有記錄,爸爸剛剛出門,有一個大男人就溜進來了,鄰舍隔壁,全部看到,男人進來,也不方便關門,因為家家開門,兩個人面對面,皮笑肉不笑,發呆,真是討厭,巧是後來,忽然落了陣頭雨,鄰居全部回進去,關門關窗,我也關門關窗。講到此地, 孃孃不響。阿寶說,後來呢。孃孃不響。阿寶說,還是順利的。孃孃捂緊面孔說,實在是難為情,不可以再講了。阿寶不響。孃孃說,從此以後,黃格裡再也不好意思來鴻興路了。阿寶說,鄰居發現有情況,告訴居委會了。孃孃不響。兩個人悶了一歇。孃孃說,已經好幾年不接觸了,講出來難聽,以前黃格裡,根本不是這副急相,結果,竹榻中間,有一根橫檔,突然就壓斷了,啪啦一記,上面的老竹爿,壓斷七八根,兩個人,嚇是小事體,竹榻正當中,有了一個面盆大的破洞,要是我爸爸看見,多少難堪呀,闖窮禍了,兩個人修也修不好,滿頭大汗,三個鐘頭後,爸爸回來了,看到竹榻上遮了不少破竹爿,撥開來,還是一隻大洞,我實在是難為情,就想去尋死。孃孃捂緊面孔,無地自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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