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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忽然有人拍手說,好看好看,力道真大,可以打老虎了。四個人回頭,一個女工,坐于腳踏車上,腳抵街沿石,三十出頭年紀,大眼睛,嘴唇豐滿,河風吹亂短髮,人造棉短袖藍襯衫,工裝褲。來人是女工金妹,拳頭師父原來的徒弟,後調周家橋紡機廠,結婚三個月,男人工傷過世。金妹停穩車子,揩汗說,長遠不過來了。師父說,上啥班頭。金妹說,今朝休息,師父,一定是夜班做出。師父說,算得准的。小毛招呼說,阿姐。金妹拍拍小毛肩胛。師父說,這是我徒弟榮根,還有建國。金妹點點頭說,麻煩幾位阿弟,車子後面,有一隻拎包,幫阿姐搬下來。小毛與建國,榮根上前,鬆開了車架後一隻帆布包,重得嚇人,解開一看,兩副鐵啞鈴。

  師父說,不錯。金妹說,難為情,拖了一年了,廠裡做私生活,總是暗地裡,偷偷摸摸去做。師父照準金妹滾圓的屁股,捏了一把說,偷偷摸摸,難聽吧。金妹一推說,做啥啦,師娘上班了對吧。師父不響。建國與榮根欣賞啞鈴。金妹說,標準啞鈴,應該是翻砂,我做刨床,刨一對方便。師父說,生鐵鬆軟,鎢鋼刀頭吃上去,豆腐一樣。金妹說,只是方料難弄,要等機會,要碰巧,還要等金工間裡,我單獨加班。小毛看看啞鈴,球型六角,邊棱分明。金妹說,容易鏽,榮根記得,弄一點紅漆黑漆,漆幾趟可以了。

  師父說,金妹真幫我,其實,我是隨便講的。金妹說,師父關照的事體,我樣樣記牢。大家回到師父房間。師父說,先吃杯冷開水,今朝,多坐一歇。金妹點點頭,碰一碰師父的臂膊說,窮練肌肉做啥。師父說,運動開始了,形勢自由了,練身體的人,就多了。講到此地,師父朝小毛等人一眨眼睛。建國榮根,拉起小毛說,阿姐先坐,我走了。金妹面對師父一扭身體說,為啥拉我呀,當阿弟的面,難看吧,我也走了。但金妹不動。師父朝大家點點頭,三個人出來。榮根去浜北的東新村棚戶,建國去曹家渡,互道再會。

  ***

  小毛回進弄堂,見王師傅捆紮一個燙髮罩。小毛說,電熱絲又壞了。王師傅說,破四舊懂吧,不許燙頭髮了。小毛說,贊,最好理髮店打烊。王師傅說,真關了門,沒得命了,我跑你家裡噎飯。小毛笑笑。走上二樓,銀鳳房門敞開,檯面是三菜一湯。銀鳳說,小毛,一道吃。小毛搖手。海德立起來說,來呀,客氣啥。小毛進去,骨牌凳上勉強坐好,海德倒了半杯「上海牌」啤酒,銀鳳拎過瓶子說,小毛不可以吃。海德說,半杯嘛。小毛接過。海德說,我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多虧鄰里照應。小毛說,是我娘,不是我。銀鳳說,以前幫姐姐買電影票,忘記了。海德說,我天天海上漂,腦子是空的。小毛說,姐姐每一趟吃飯,就多擺一副碗筷,等阿哥回來。銀鳳紅了面孔說,哪裡有這種事體。小毛不響。海德一捏銀鳳的手背說,老婆一直是想我的,對吧。銀鳳說,一定是小毛偷看。小毛說,經過門口,就看見了。

  海德說,做老婆,要大大方方,東想西想,怕啥呢。銀鳳低鬟不響。海德說,家主婆想老公,是應該的。銀鳳不響。海德說,我真不準備吃這口海員飯了,「文化大革命」,最好搞得再大一點,搞到輪船全部停班,碼頭停工,就好了。銀鳳說,又亂講了,可能吧。海德說,輪船拋錨,我改坐寫字間,可以每夜抱老婆。銀鳳指指隔壁爺叔方位說,噓。海德說,又怕了,樣樣要怕,膽子真小。銀鳳面孔泛紅說,瞎講。海德看看銀鳳說,總歸心事重重一副樣子,擔心啥呢,工人階級,已經領導一切了,開心一點。銀鳳說,瞎講了,我哪裡不開心,哪裡有心事。海德說,總歸皺眉頭,悶聲不響,想心思。銀鳳拍一記海德。

  小毛說,阿哥一出海,姐姐就擔心。海德不響。銀鳳吃了幾口啤酒,胸口見紅。小毛說,海裡,總有開心事體吧。海德說,甲板上蹲了幾隻猢猻,有啥甜頭可以嗒呢,只有苦頭,吃風吃浪,單講日本內海,流速八節,瀨底島海峽,明石,關門海峽,如果是舊船,進港就算是全速,也開不動。小毛說,我有個朋友,一直做船模。海德說,遠洋貨輪,我是權威。小毛說,將來,我可以做海員吧。銀鳳說,瞎講八講。海德說,做男人,這等於坐牢監,半年,一年一判,有啥意思呢,回到上海,天天弄得老婆出汗,腰酸背痛。

  銀鳳說,十三。海德說,我是唉聲歎氣,真無啥可以講了,人坐到甲板上,眼前就是水,就這幾個男人,吃老酒,吵吵鬧鬧,要麼想女人,想老婆。銀鳳說,哼。海德說,比吃官司好一點,我的床頭邊,允許貼老婆照片。銀鳳說,不許再講了,我不答應的。海德說,男人想女人,我正常吧。銀鳳說,不要講了。海德說,人人貼女人照片,單身漢,貼明星照,以前喜歡貼謝芳,最近是《女跳水隊員》劇照。銀鳳說,這部電影沒看過。海德說,裡面全部是穿游泳衣的女人,可以看看胸部,大腿。小毛不響。海德說,外國畫報,大腿照片最多了,但政委要檢查。小毛說,解放前舊畫報,最近廢品回收站不少。

  海德說,外面有的是,日本,泰國,西德,荷蘭,垃圾堆裡,赤膊赤屁股的女人畫報,要多少有多少,政委經常搜查,翻出一本,就寫檢討。銀鳳說,是應該查,男人的思想,太下作了。海德笑笑說,其實呢,政委沒收了畫報,關緊房門,自家去悶看,難道政委的褲襠裡,是一根胡蘿蔔,還是紅腸。銀鳳說,停,不許講了。海德說,我是已婚,我可以貼老婆照片,政委無啥好講。銀鳳說,不要講了。海德說,小毛評評看,我預備讓銀鳳,拍一到兩張照片,帶到船上,讓我看看,養養眼睛,這應該吧,銀鳳不肯。銀鳳說,到照相館裡拍,我為啥不肯。海德說,好了好了,不講了。銀鳳看看隔壁,輕聲說,小毛來評評看,海德想請一個下作同事來,專門拍我橫到眠床上的樣子,沖印放大。小毛不響。海德說,我不懂照相機,請同事來幫忙,又不登報紙,不可以呀。小毛說,姐姐為啥不拍,大自鳴鐘照相館櫥窗裡,一張也不及姐姐。銀鳳看看板壁,壓低聲音說,小毛真老實,海德是要我赤膊,戴了奶罩,赤兩條大腿,只穿三角褲,枕頭旁邊,擺出騷樣子來,下作吧,太下作了,我可以拍吧。小毛不響。海德搖手說,既然不答應,就不要多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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