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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阿寶說,我建議汪小姐,代表大家,感謝徐總,吃個交杯酒。丁老闆說,好。大家拍手。蘇安不響。李李踏了阿寶一腳。此刻汪小姐,凝神閉目,慢慢有了反應,腰一搖,風流波俏,軟綿綿立起身。徐總笑眯眯,也立起來。汪小姐兩頰紅到頭頸,目光迷蒙,腳上是全高跟,腰忽然一軟,徐總扶緊,兩個人,臂膊勾攏,纏接了半刻,酒水滴滴答答,總算頭碰頭,候到杯口,一口咽下。大家拍手。此刻阿寶發現,蘇安不響,面色不好。章小姐說,丁老闆明顯不開心了,也應該交一次。李李說,這個交字,贊。丁老闆端了杯子,對汪小姐說,交,還是不交。汪小姐笑說,我先問丁老闆,我這種花瓶,跟寶貝銅花瓶相比,有啥不一樣呢,講講看。

  丁老闆說,當然,是汪小姐更漂亮嘮。汪小姐發音模糊說,錯,老古話講了,女人年過三十,月褪光華,我漂亮啥呢,就是白了一點,腰身軟一點,此地,李李最年輕,最漂亮。丁老闆說,一樣的,一樣漂亮。汪小姐拍丁老闆肩胛說,不許「淘漿糊」,認真講。丁老闆說,真講不出來。汪小姐說,其實相當簡單,銅花瓶,渾身是硬的,我呢,渾身是軟的。徐總大笑。汪小姐伸過臂膊,對徐總說,撳一記試試看,這只花瓶把手,是不是軟的。丁老闆笑笑。汪小姐說,不要慌嘛,撳一記,撳一記呀。丁老闆笑笑,撳了一記。徐總說,好了好了,保險絲燒斷,現在總算通電了,上海人講,搭電麻電,有感覺了。李李朝阿寶看了一眼。

  汪小姐說,銅花瓶,渾身冷冰冰,我從頭到腳,有溫度,有熱度,丁老闆扣分,先罰一杯。徐總搶過話頭說,可以了,要罰,我來罰,我徹底買帳了,再交一杯,可以吧。蘇安不響。汪小姐此刻置若罔聞,喃喃說,一隻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飛呀,飛呀。李李說,起來,交呀。汪小姐說,啥。李李說,先交杯呀。此刻,汪小姐瞳孔睜大,看定了一圈人,渾身發硬,忽然猛拍檯面說,放屁。杯盞一跳,李李一呆。汪小姐說,李李,命令我做啥,有啥了不起的。李李沉靜說,好。汪小姐說,也就是開了一爿飯店,狠啥呢。李李說,做啥做啥。汪小姐說,講幾句,我吃幾杯,也就算了,盯牢我黃包車了,啥意思,沒有我汪小姐,有李李今朝吧。

  李李面色大變,立起來要發作。阿寶連忙撳牢。徐總微醺,低頭戇笑。丁老闆還算眼目清明,起身說,算了算了,汪小姐,我先自罰一杯,各位各位,現在我宣佈,是我錯了,我罰。汪小姐面孔鐵板,面色僵紅,也有點遲鈍。冷場中,對面一直不響的蘇安,笑一笑,踱到汪小姐旁邊,分花拂柳,細聲細氣,貼耳安慰了一番,汪小姐眼神有點麻木。蘇安移過丁老闆酒杯,兩杯倒滿說,來,我姊妹淘兩個,性情中人,弄個一杯下去,緣分深,留個紀念,小事一樁。

  汪小姐緩頰,動作明顯遲鈍,手勢硬,但與蘇安碰了杯,叮一聲,一口倒下去。蘇安落座。汪小姐坐到位子上,呆了廿三十秒,忽然頭朝檯面上一沖,人事不省。大家驚叫一聲。蘇安慢慢過來,吩咐阿姨照應。徐總搶過來一擋,扶穩汪小姐,責備蘇安說,先攙到上面房間裡再講,本來蠻好,就是這一杯,緣分緣分,吃傷了吧。蘇安鎮靜,聲音朗朗說,這一杯不弄下去,還想再看幾場白戲,覺得好看對吧。蘇安轉身就走。大家訕訕立起來。徐總與阿姨,攙扶汪小姐上樓,其餘人跟進天井。蘇安悶走一路,領大家穿過夾弄,到前面一進的天井,上了二樓客房,一人一間,安排定當,讓大家先休息,到下午三點鐘,再下樓吃茶。

  ***

  阿寶坐進房間不久,丁老闆來訪。阿寶說,蘇安厲害。丁老闆說,場面見多了,曉得一杯下去,就可以收場。兩個人笑笑,閒聊吃茶,抽煙,窗外鳥叫。阿寶說,丁老闆的收藏,有多少年。丁老闆說,開初是生意原因,到陝甘一帶發展,掘墓多,常有人送貨上門,開價也低,因此件件收,一直收,收出興趣,收到手軟。阿寶說,機會難得。丁老闆說,今朝見到寶總,突然有了想法,是否幫兄弟一個忙。阿寶說,毫無問題,任何事體,可以談。

  丁老闆說,五十年代,上海有一位青銅器收藏大戶,真有點像我。阿寶說,啥人。丁老闆說,極少與外面來往,大門關緊,尤其對公家人,絕對謹慎,當時一位上海博物館青銅器專家,數次登門造訪,講講談談,根本見不到一件寶貝藏品。阿寶說,這位專家,應該是馬承源,現在是上博館長,青銅器權威。丁老闆說,大概吧,我浙江人,「文革」時期,各種上海消息滿天飛,博物館裡古董變人,人成古董,洋腔怪調不少。阿寶說,博物館裡名堂最多,如果老毛再搞下去,再破四舊,肯定敲光搶光。丁老闆說,這不談了,老祖宗已經坐了龍庭,還要反封建,不談了。阿寶頓了頓說,丁老闆問起馬承源,有啥原因。丁老闆說,當時博物館開批鬥會,馬承源胸口掛了牌子,彎腰擺飛機式,忽然有人奔進來講,老馬老馬,青銅器大戶來電話了,人已經撐不住了,馬上有幾個組織要來抄家,請博物館同志,馬上派卡車去裝青銅器,就是這天,這位大戶一家一當,全部交公。阿寶說,另有版本,也是開批鬥會,老馬彎成飛機式,頭朝地,屁股朝天,忽聽到了青銅器消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像發了神經病,嚇煞革命群眾。丁老闆說,心情可以理解,朝思暮想多少年的寶貝,如今自家長了腳,自動跑進了博物館,這太高興了,搞收藏的人,嗒著這種滋味,比蜜還甜。

  阿寶說,收藏家,嚴格來講,心理不健康,眼見別人有好貨,立刻生相思病,吃不落,坐不穩,想盡辦法,要弄到手為止,但開心了半天,又出去覓覓尋尋,做人做到這一步,苦了。丁老闆說,收藏家,難道是變態。阿寶說,佔有欲太強了,喜新厭舊,就是收藏家。丁老闆說,寶總,是不是講錯了,新人笑,舊人哭,這是搞女人了,搞到手,開心半天,又到外面東看西看,看到了漂亮女人,日思夜想,千辛萬苦弄到手,開心半天,又出去看,去覓,覓到了,抱了兩抱,再出去看美女,再出去搭訕,開心了半天,再出去覓,再尋。阿寶說,準備一直講到天亮。丁老闆笑笑說,收藏家,難道就是流氓,不對不對,收藏家最講感情了,相當講感情。

  阿寶說,大概吧,我以前脫手一張法國郵票,現在想想還肉痛。丁老闆說,對呀,再講了,收集古董,世界太平,收集女人,世界大亂,古董多多益善,是死的,完全悶聲不響,女人是活的,收進一個女人,說不定收進一百多樁事體。阿寶笑笑。丁老闆壓低聲音說,我這個人,就是當年青銅器大戶,太低調,與博物館素無來往,雖然有過報導,但上博方面,一直悶聲不響,不表態。阿寶說,是上海大報紙報導,還是外省小報紙。丁老闆說,以前情況,不談了,我最近,預備出一本青銅器畫冊,可以引起專業圈重視,想請馬老看一看藏品照片,做序,題書名,寶總如果有辦法,開任何條件,全部答應,可以幫忙吧。阿寶說,應該可以。

  兩個人講到此地,也就隨便聊開。到三點鐘,聽見天井裡蘇安招呼,請大家下樓吃茶。於是兩人下樓,走到後天井,坐進回廊籐椅,女賓由蘇安引來,李李換一身波點裙套裝,章小姐,吳小姐打扮如儀,秦小姐家常,頭戴塑膠發卷,腳穿房間拖鞋,陸續入座。李李看看周圍說,徐總呢。蘇安不響。丁老闆說,汪小姐應該恢復了吧。蘇安停了一停說,徐總陪汪小姐上樓,休息到現在,不見動靜。

  李李看手錶。大家不響。天井東牆,飛簷小戲臺裡,端坐男女兩位評彈響檔,先生一身海青長衫,女角是圓襟朱地梅香夾旗袍,腰身絕細。兩人出塵清幽,目光靜遠,醒一醒喉嚨,琵琶弦子,撥響兩三聲。先生一口蘇白,開腔道,歡迎各位上海客人,春風春鳥,秋風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今朝天氣蠻好,各位剛剛看見,前面天井金魚池裡,殘荷敗葉,也是好看,有古詩一首,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北。蘇州繡花娘子,個個曉得,魚戲蓮葉,意盼情郎。於是,弦子再響,天井小庭院,無需擴音設備,開篇《貂蟬拜月》。女角嬌咽一聲,吳音婉轉,嚦嚦如鶯簧,蟾光如水浸花牆/香霧凝雲籠幽篁/庭靜夜闌明似晝/萬喧沉寂景淒涼/一嬋娟/擬王嬙/黛娥顰蹙淚盈眶/梧桐秋雨蒼苔滑/淙淙池水咽清商。天井畢靜,西陽暖目,傳過粉牆外面,秋風秋葉之聲,雀雜訊,遠方依稀的雞啼,狗吠,全部是因為,此地,實在是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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