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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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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屋頂上夏風涼爽,復興公園香樟墨綠,梧桐青黃,眼前鋪滿棕紅色高低屋脊,聽見弄堂裡阿婆喊,蓓蒂,蓓蒂,蓓蒂呀。阿寶說,阿婆喊不動了,下去吧。蓓蒂說,昨天,阿婆跟爸爸講,想去紹興鄉下走一趟,來上海好多年了,現在想去死。阿寶說,瞎講啥呢,下去吧。蓓蒂說,蔦蘿曉得吧,一開花,小紅星樣子。阿寶說,阿婆每年種的,鄰居牆頭上也有。蓓蒂說,我一講郵票,阿婆就笑了,因為菜地名堂最多,油菜花好吧,可以出郵票,草頭,就是金花菜,做一張,薺菜開花做一張,芝麻開花一張,豆苗開花一張,綠豆赤豆開花,兩張,蘿蔔。阿寶說,不要講了。蓓蒂說,阿婆講了「水八仙」,水芹,茭白,蓮藕,茨菰,荸薺,紅菱,蓴菜,南芡,做一套吧。阿寶說,好唻,再講下去,天暗了也講不光。蓓蒂說,蔦蘿跟金銀花,淩霄,紫藤,算不算四方聯呢。阿寶說,已經講了不少,不要再講了。 蓓蒂說,再講講呀,講呀。阿寶說,好是好,只是,前兩種開得早了,蔦蘿是草本,跟喇叭花比較相配。蓓蒂說,不對,我不喜歡喇叭花,太陽出來就結束了,我不要。阿寶說,日本人叫「朝顏」,時間短,只是,花開得再興,總歸是謝的。蓓蒂不響。阿寶說,古代人講的,香色今何在,空枝對晚風。蓓蒂說,我不懂,我不開心。阿寶靜了下來。蓓蒂說,阿婆唱的歌是,蘿蔔花開結牡丹/牡丹姊姊要嫁人/石榴姊姊做媒人/金轎來/弗起身/銀轎來/弗起身/到得花花轎來就起身。阿寶說,我曉得了。 蓓蒂說,還有一個,七歲姑娘坐矮凳/外公騎馬做媒人/爹爹杭州打頭冕/姆媽房裡繡羅裙,繡得幾朵花,繡了三朵鴛鴦花。 阿寶說,好了,好了。蓓蒂笑笑說,阿寶種花,我就做蝴蝶。阿寶說,嗯。蓓蒂說,其實我就是蝴蝶。阿寶說,我喜歡樹。蓓蒂說,嗯,蝴蝶最喜歡花,喜歡樹,喜歡飛。 二 當時,製造局路花神廟一帶,有花草攤販。上海新老兩個城隍廟,南京西路,徐家匯有花店。陝西南路,現今的「百盛」馬路兩面,各有雙開間玻璃花房,租界外僑多,單賣切花,營業到1966年止。蓓蒂提到花樹的年份,思南路奧斯丁汽車已經消失。有一天,祖父與阿寶坐三輪車,到紅雲路新城隍廟,見一個紹興人擺花攤,野生桂花共總三棵,幾蒲包草蘭,虎刺,細竹,魯迅筆下何首烏等等雜項。紹興人說,「越桃」要不要,就是梔子花。阿寶不響。紹興人說,「驚睡客」要吧,阿寶說,啥。紹興人說,就是瑞香,要不要。阿寶搖頭。紹興人說,「蛺蝶」要不要,鄉下叫「射干旗」,開出花來六瓣,有細紅點子,抽出一根芯,有黃須頭,一朵一隻蝴蝶。阿寶不響。紹興人說,「金盞」呢,要不要,花籽八月下種,臘月開花,山裡時鮮貨,「鬧陽花」要吧。祖父說,慢慢講,急啥。 紹興人壓低喉嚨說,大先生,我急用鈔票,半夜進山,掘來這批野貨。祖父不響。紹興人說,碰著巡邏民兵,就要吊起來,吃扁擔了。阿寶不響,看中一株桂花。紹興人對祖父說,多少新鮮,泥團有老青苔,兩株一道去。祖父不響,紹興人說,成雙成對,金桂就是「肉紅」,銀桂,「無瑕玉」,大先生,一株金,一株銀,金銀滿堂,討討吉利。祖父不響。紹興人說,過去的大人家,大牆門,天井裡面,定規是種一對,金桂銀桂,子孫享福。祖父說,現在是現在,少講。紹興人說,蔣總統蔣公館,奉化大牆門,天井裡一金一銀兩株桂花,香煞人。祖父說,好好好,不買了。紹興人立刻拎起兩株樹苗,擺上三輪車踏板。車夫講蘇北話說,喂,你再講一句蔣光頭蔣匪幫,你把我聽聽,我不拖你到紅雲路派出所去,我就不是人。紹興人不響。車夫說,真要查一下子了,你什呢成分,我看你呀,不是個富農,就是個地主。祖父打圓場。 *** 桂花送到思南路,堂哥堂姐覺得新鮮,走出來看。此刻又來一輛三輪車,大伯踉蹌下車,嗶嘰中山裝解開,頭髮淩亂。祖父說,天天跑書場,吃大餐,吃老酒,吃成這副樣子了。大伯說,我是薄醉而止,哈,阿寶掘金子呀。堂哥堂姐,扶了大伯進去,祖父跟進去。阿寶到園子裡挖泥,種了一株,看見籬笆外面,蓓蒂吃一根「求是」牌奶油棒頭糖,與一個中學生慢慢走過來,看見阿寶,立刻就奔過來看。中學生原地不動。蓓蒂說,種橘子樹呀。阿寶不響。蓓蒂說,我進來幫忙。阿寶說,不要煩我。蓓蒂說,看到馬頭,不開心了。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過來呀。馬頭走過來,靠近籬笆。蓓蒂說,這是阿寶。馬頭說,阿寶。阿寶點點頭。蓓蒂說,不開心了。阿寶不響。蓓蒂說,是馬頭請我吃的。馬頭說,是的。阿寶說,走開好吧,走開。蓓蒂看看阿寶,就跟馬頭走了,兩人拉開距離,慢慢走遠。第二天,蓓蒂告訴阿寶,昨天,是淑婉姐姐請同學跳舞,有不少人。阿寶不響。蓓蒂說,後來,就碰到了馬頭。阿寶說,嗯。蓓蒂說,馬頭住楊樹浦高郎橋,是淑婉姐姐的表弟。 阿寶說,開家庭舞會,犯法的。蓓蒂說,淑婉姐姐講了,不要緊的,全部是文雅人,跟外區阿飛不一樣。阿寶說,啥叫外區阿飛。蓓蒂說,淑婉姐姐講了,淮海路上的阿飛,大部分是外區過來的男工女工。阿寶不響。蓓蒂說,我是不管的,我聽唱片。阿寶說,阿婆講啥,忘記了。蓓蒂說,我覺得馬頭是好人,就是,頭髮高了一點,褲腳管細一點。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想帶我去高郎橋去看看,馬頭住的地方,全部是工廠,就是楊樹浦的茭白園,昆明路附近,經常唱「馬路戲」,就是露天唱戲,唱江淮劇,不買票,就可以看了,我不懂啥是江淮劇,想去看,結果讓淑婉姐姐罵了一頓,馬頭一聲不響。阿寶笑笑。蓓蒂說,後來,馬頭就帶我跳了一圈,送我一枝迎春花。阿寶說,是3號裡種的。蓓蒂說,男朋友送我花,是第一次。阿寶笑笑說,小小年紀,就講男朋友。蓓蒂說,後來,淑婉姐姐叫我,如果再想跳舞,就讓馬頭帶。阿寶不響。 蓓蒂說,音樂實在太輕了,房間太悶了,唱片放一張又一張,姐姐跳了一次又一次。阿寶說,跳得越多,舞癮越重,有的里弄,居委會已經上門捉了。蓓蒂說,後來,我就對馬頭講了私人秘密。阿寶不響。蓓蒂放低聲音說,我告訴馬頭了,我想做公主。馬頭笑了笑講,女人長大了,現在樣樣可以做了,可以當搬運工,拉老虎榻車,進屠宰場殺雞,殺鴨子,殺豬玀,開巨龍車,或者開飛機,開火車,開兵艦,但是,不可能當公主的。我講,為啥呢。馬頭講,除非蓓蒂上一代,有皇族血統,否則不可能的。阿寶笑笑。蓓蒂說,馬頭有意思對吧。阿寶說,嗯。蓓蒂說,馬頭覺得,每個人再努力,也是跟血統的,基本改不過來的。 三 小毛乘24路,到「野味香」門口下車,過淮海路,到斜對面「淮海坊」弄口,與滬生會合,穿過後弄堂,走進南昌公寓。小學時代,滬生每次經過這座老公寓,喜歡作弄電梯,反復撳電鈴,電梯下來,大家逃散。開電梯女人沖到公寓門口,大罵癟三,死小囡。大家躲到南昌路不響,待電梯上去,再撳鈴,非讓電梯上下多次,方才滿意離開。此刻,電梯女工看看小毛。滬生說,我尋姝華。女工對小毛說,喂。小毛說,姝華。女工拉攏鐵柵,扳一記鐵把手,電梯是鐵籠子,嗡嗡嗡上升,外面鐵絲網,樓梯環繞四周,到三樓,開鐵柵門,姝華立於房門口,表情冷淡。兩個人跟進房間,打蠟地板,幾樣簡單傢俱,辦公桌,幾隻竹椅,一張農家春凳,條凳,看不到一本書。姝華的房間也簡單,長凳擱起來的鋪板床,仿斑竹小書架。檯面上只有一本書。滬生說,這是我朋友小毛,姝華不響。小毛拿出一本練習簿,放到姝華面前的檯子上。窗子有風,吹開一頁,姝華只掃一眼。滬生說,小毛特地來看姐姐。姝華不響。房間小,南昌路聲音傳上來。簿子比較破,封面貼《劍俠飛雄》的刻本插圖。姝華根本不看,風吹插圖,一翻一翻。小毛有點局促,看看滬生。馬路上,車輪軋過陰溝蓋,咯登咯登響。滬生拿起簿子說,這是小毛抄的。姝華說,嗯。小毛說,姐姐寫的詩,讓我看看。姝華說,滬生,為啥到外面瞎講,我不寫詩的。小毛不響。滬生有點意外。小毛自語說,這就隨便,個人的自由,看不看,我無所謂。姝華不響。小毛拿起膝蓋上的紙包,端到檯面上說,姐姐要是喜歡,就留下來。小毛立起來,預備走了。姝華毫無表情,拆開舊報紙,見上面一本舊版破書,是聞一多編《現代詩抄》,姝華面孔一紅。此時滬生也立起來,準備告辭。姝華說,再坐一歇。小毛不響。姝華翻到穆旦的詩,繁體字: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裏,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 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遊離, 遊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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