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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四個人改日回到上海,也就散了。當夜,汪小姐對宏慶說,這個梅瑞,已經不對了,一開口,就是康總了。宏慶說,談到自家老公吧。汪小姐說,悶聲不響,一字不提。宏慶說,這個社會,確實有一種女人,從來不談老公。汪小姐說,這有啥呢,我照樣也不談呀,現在的社會,當然要談吃談穿,談談其他的男人呀,但是。宏慶說,啥。汪小姐說,有一種女人,開口就談情調,談巴黎,談吃茶,談人生,這是十三點。開口閉口談小囡,奶瓶,尿布,打預防針,標準十三點。一開口,就是老公長,老公短,這是妖怪。宏慶說,為啥。

  汪小姐說,好像中國是女兒國,獨缺男人了,一般女人開不出結婚證,或者全部是鄉下女人,城鄉分居做鐘點工,做瘟生,洋盤,哼,全部獨守空房,醫生確診三趟是石女,輸卵管堵塞。宏慶縮進被頭,伸手一拉,一搭說,老婆,難聽吧,老公長老公短這一句,以後少講講,男同事聽見了,要吃豆腐的。汪小姐腰一扭說,拉我做啥。宏慶說,天不早了呀。汪小姐說,動啥手呢,每天夜裡寫空頭支票,有意思吧。

  三

  某日下午,康總與梅瑞,坐進了「綠雲」茶坊。梅瑞說,我最近不順心。康總說,國貿確實不順,有的公司,已經靠販賣「廣交會」攤位,維持生計了。梅瑞說,我是談自家情況。康總不響。梅瑞說,經常想起上一次的春遊。康總說,是吧。梅瑞說,真想不到,我姆媽最近,碰到了過去的老情人。康總不響。梅瑞說,我父母,早已分居了,這個老情人,以前是上海小開,六十年代去香港,八十年代初,跟姆媽恢復了通信,想不到,最近見了面,我姆媽就跟我爸爸吵了,吵離婚,準備去香港,準備跟小開結婚,鬧得一塌糊塗。康總說,去香港結婚。梅瑞說,我外公是香港居民,一個人生活,一直想幫我姆媽,辦到香港去,現在姆媽碰到香港男朋友,昏頭了。康總不響。

  梅瑞說,講起來,這是一貫作風,我姆媽初中的階段讀書,就開紅燈,天天跟時髦男人去跳舞,五十年代中期,上海跳舞場關門之前,小舞廳真是多,當時就認得了小開,天天出去跳舞,一家一家小舞廳轉,一夜跑三四家,根本不稀奇,尤其喜歡,鑽到最蹩腳的小舞廳裡去混,比舊社會一元十跳的舞場還低級,跳得眉花眼笑,我外婆苦煞,一直不敢寫信告訴外公,經常半夜三更,一家一家去尋,哭,後來,外婆就過世了,後來嘛。梅瑞講到此地,忽然不響了。

  康總說,上海這個地方,確實奇怪,三十年代,北京,天津,青島等等,雖然有舞廳,全部是上海去的舞女。梅瑞冷笑說,幸虧我姆媽,不是舊社會的女人,否則,早就做舞女了,一生最崇拜的舞女紅星,就是「雙丹」,大家閨秀出身,紅遍上海的舞女周丹萍,夏丹維。康總說,後來呢。梅瑞悵然說,我像是發了神經病,一開口,就講私人家庭事體。康總說,書裡講過,女人是比較容易,跟不熟悉的男人講心思。梅瑞輕放茶杯說,康總這樣講,我就不開心了。康總說,為啥。梅瑞說,康總是陌生男人吧,我是輕浮女人吧。康總說,我只是引了別人講法。梅瑞抿一口茶,眼看康總說,我姆媽,以前搞得我外婆過世,現在開始搞我了,準備搞煞我為止。

  ***

  提到跳舞,康總想到八十年代,老婆就是跳舞跳來。大學時代,康總是跳舞積極分子,大學裡得過獎。以後一次出差到北京,夜裡趕到母校,看望同窗,即當年的舞會王子。兩人到南草坪見面。康總發現,校園深處的熟悉彩燈,仍舊閃爍不止。康總說,週六還有舞會呀。王子說,是呀,小康現在做了老闆,腳頭更癢,還是徹底不癢了。康總說,長遠不跳,幾乎忘記。王子笑笑說,基本功,哪裡會忘呢,今夜再去跳一跳。康總說,可以,但我只坐不跳,舊社會舞廳講法,「擺測字攤」,是看一看,回憶過去時光,也就滿足了。王子笑笑,兩人朝舞場走,接近門口,王子拉了康總說,小康,會看女人吧。

  康總說,啥。王子說,目前女青年,跟多年前不同了,當時獨鐘文化男人。康總說,現在呢。王子說,市場經濟,懂不懂,女人已經挑三揀四,小康走進場子,眼睛要仔細看,現在大學舞場,除了本院女學生,不少是院外來的女青年,女居民,因此要看打扮,氣質,如果對方是女學生打扮,小康上去邀請,可以自稱,是大學後門小飯店的小老闆。如果對方小家碧玉,穿著亮眼,有驕嬌兩氣,基本是外面進來的社會小女人,小康就自稱本校副教授,百試百靈。

  康總笑說,這為啥。王子朝康總肩膀拍一記說,真不懂,還是裝糊塗。康總不響。王子說,這就是互補,懂了吧,現在,已經不時興跳到結束了,轉幾隻曲子,就可以帶出來,如果小康講得妙,對方就跟得快,兩個人先吃一點飯,然後嘛,樣樣可以直接一點,懂了吧。康總一嚇。王子說,多跳有啥意思呢,堅持到結束,一般是癌症俱樂部的人。康總想到此地,發現梅瑞眼圈一紅,低頭從手袋裡摸出一封照片,放到茶几上。梅瑞說,這是姆媽讓我印的,簡直不像樣,不像腔了。

  康總一看,一套舞場全身照,年近五十的風韻女人,玉色摹本緞子裙,腰圍絕細,雙峰豐隆,S身段,娟媚奪目,添一分太葷,減一分太素。有幾張雙人照,女人緊靠一個微黑男人,五十歲超過,雙肩平闊,V領玄色舞衣,國標軟底舞鞋,渾身抖動熱氣,真正的男人,面孔有幾條汗光,比較得分,微黑男人,鐵骨鋼筋,眼神有電。壓底一張,是舞間擁吻近照。康總覺得,每一張拍出了神彩,亞洲人的接吻鏡頭,面部結構與白種人不同,容易變形,肉欲成分多,這張照片,恰到好處,並不低俗。康總說,令堂大人年輕,男朋友也MAN,配的。梅瑞說,瞎講有啥意思,我姆媽,近六十的老女人了,男朋友小兩歲,拍得這副樣子,是有意想刺激我爸爸,讓我轉交到爸爸手裡,為了離婚。康總不響。梅瑞說,就像兩條大王蛇,吃了春藥了。

  茶室外面,雨跡滯簷,芭蕉滴動。康總吃一口茶。梅瑞說,難為情,剛剛落座,我就發作了。康總說,我理解。梅瑞說,本想講點別的,講一講鄉下散步,兩個人看月亮,根本不想提姆媽。康總說,父母事體,小輩只能旁邊看。梅瑞歎息說,我姆媽比較特殊,從小麻煩不斷,要穿,要打扮,我外公講起來,每天背後,跟定一串大閘蟹。康總說,以前我認得一位跳舞王子,現在,我看到了跳舞皇后,還有跳舞皇帝,印象深刻。梅瑞失笑說,我最不放心,就是這個皇帝,跟我姆媽,八十年代恢復通信,當時我姆媽,每一次到香港看外公,想跟小開見面,小開不是去了日本,就是新加坡,多少年來,小開一直回避見面,想不到有一天,姆媽經過南京路,面對面恰巧就碰到了小開,怪吧,兩個人,當場停到馬路上發呆,我姆媽的眼淚,就落下來了。康總說,像電影。

  梅瑞說,就此,姆媽盯牢小開不放,緣分到了,刀也斬不開,做夢也叫小開名字,但還是吃不准小開的心思。我姆媽講,小開確實想不到,姆媽的相貌,仍舊漂亮,一定是不相信姆媽的照片,見了面,懂了,兩個人熱絡了一個多禮拜,之後,小開請客,姆媽帶了我,到「新雅」吃夜飯,這天我一進飯店,覺得小開的眼神,比較怪。我講,我是稱呼香港爺叔,小娘舅,還是小開。姆媽講,馬上要叫爸爸了。小開笑一笑講,叫小開,我比較自然。我姆媽講,叫爺叔,叫小娘舅也可以。小開笑笑講,叫我小開,就年輕一點。我當時不響。從此,我就叫小開,後來曉得,這天夜裡,我姆媽已經吃醋了。過了幾天,小開跟我打電話,要我勸勸姆媽,不要急於離婚,這對大家比較好。但我一勸,姆媽一觸三跳,爆發了。我姆媽講,夫妻不和,長期分居,離婚結婚,總有一天要爆發。我講,啥叫爆發,世界大戰叫爆發。姆媽講,不叫爆發,叫第二春,可以吧,等於一季開兩次桃花。康總說,等於一年采兩次明前茶。梅瑞說,我講了,第二春好,霞氣好,交關好,但如果小開心裡,一直想「四季如春」呢,這哪能辦。我姆媽講,我不管的,我要離,也要結,是正派女人,心裡一定發痛。我對姆媽笑笑講,小開不想結婚,肯定是不甘心,也許一年的精力,真要當四年用呢,就像我的老客戶阿寶,一直是獨身,專門到外面瞎混,還有一個律師滬生,喜歡半吊子婚姻,老婆早就去了外國,無所謂,專門亂混,即便勞民傷財,仍舊堅持基本原則,一點不動搖,有啥辦法呢。康總不響。

  梅瑞說,老毛最高指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我有啥辦法,少管為妙,但心裡煩。康總不響,眼看窗外,雨打芭蕉。梅瑞說,我講到現在,康總一聲不響。康總遲疑說,我講啥呢。梅瑞粲然說,隨便呀,我樣樣想聽。康總支吾說,我覺得,梅瑞還是耐耐心心,多做工作,當然,也可以眼不見為淨,我真的講不好。梅瑞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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