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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小毛兩張票,是代二樓的新娘子銀鳳所買,新倌人海德,遠洋輪船公司船員,小夫妻看了這場電影,海德要出海大半年。小毛穿過長樂路凡爾登花園,一路東張西望,看不到滬生所講,有一個長須飄飄的老公公,有名畫家豐子愷。走出陝西路弄口,右手邊,就是24路車站,這是滬生指點的路線。小毛滿足,也因為第一次吃到麵包,等電車到達長壽路,小毛下來,眼看電車繼續朝北,像麵包一樣離開,帶走奶油香草氣味。附近就是草鞋浜,此地一直往北,西面藥水弄,終點站靠蘇州河,這是小毛熟悉的地盤。前一日,小毛已來附近小攤,買了香煙牌子,以前老式香煙裡,附有一種廣告花牌,一牌一圖,可以成套收集,可以賭輸贏,香煙廠國營之後,牌子取消,小攤專賣仿品,16K一大張,內含三十小張。

  鬥牌方式,甲小囡的香煙牌子,正面貼地,乙小囡高舉一張牌,拍於甲牌旁邊地面,上海話叫「刮香煙牌子」,借助氣流力道,刮下去,如果刮得旁邊甲牌翻身,正面朝上,歸乙方所有,這個過程,甲牌必須平貼,貼到天衣無縫地步,避免翻身,乙牌要微微彎曲,以便裹挾更多氣流,更有力道,因此上海弄堂小囡手裡,一疊香煙牌子,抽出抽進,不斷拗彎,撫平,反反復複,橡皮筋捆紮,褲袋裡又有橄欖核等等硬物,極易損耗。小毛買的一大張,水滸一百單八將系列,某個階段,天魁星呼保義宋江多一張,天暴星兩頭蛇解珍,地遂星通臂猿侯健,一直缺少,準備湊齊了,再做打算。

  西康路底,是一座人行便橋,河對面,上糧倉庫碼頭,日常有囤滿米麥,六穀粉的駁船停靠,據說有幾船裝滿了精白麵粉,專做奶油方麵包。近來糧食緊張,每次駁船一到,兩岸男女船民,立刻就朝碼頭鐵吊腳下奔,鐵吊是一隻鳳凰,信號明顯,船民專事收集糧食屑粒,麥,豆,六穀粉,隨身一柄小笤帚,報紙貼地鋪開,等於是小鳥,吊機鳳凰一動,百鳥朝拜,糾察一喊,大家飛開,又圍攏。理髮店王師傅講蘇北話說,掃下來的六穀粉,細心抖一抖,沙泥沉下去,加點蔥花,就可以攤餅子,化一點功夫,沒得關係,功夫不用鈔票買,有得是。小毛娘講,是呀,人的肚腸,等於橡皮筋,可以粗,可以細,可以拉長,縮短,當年東洋人,封鎖藥水弄,草鞋浜關進蘇北難民,餓得兩眼發綠,人人去刮麵粉廠的地腳麩皮,等於吃爛泥,也有人,去吃蘇州河邊的牛舌頭草,每天毒煞人,餓煞人。

  王師傅說,嗯哪,可憐哪,不得命嘍,封鎖半個號頭(月),每天十多個人翹辮子,收屍車子,天天拖死人。小毛娘說,現在又困難了,不要緊,我篤定泰山,買了大號鋼鐘鍋子,節省糧票,每天用黃糙米燒粥,大家多吃幾碗。王師傅不響。形勢如此,大自鳴鐘弄堂裡,除了資產階級甫師太,家家戶戶吃粥,吃山芋粉六穀粉燒的面糊塗。小毛家住三層閣,五斗櫥上方,貼有一張冒金光的領袖像。全家就餐之前,小毛娘手一舉說,慢,燙粥費小菜,冷一冷再吃。大家不響。小毛娘移步到五斗櫥前面,雙手相握,輕聲禱告道,我拜求領袖,聽我聲音,有人講,燒了三年薄粥,我可以買一隻牛,這是瞎話,我不是財迷,現在我肚皮餓,不讓別人看出我餓,領袖看得見,必會報答,請領袖搭救我,讓我眼目光明。大家不響。然後,小毛娘坐定,全家吃粥。

  小毛家底樓,是弄堂理髮店,店堂狹長,左面為過道,右面一排五隻老式理髮椅,時常坐滿客人。小毛踏進店堂,香肥皂的熟悉氣味,爽身粉,鑽石牌髮蠟氣味,圍攏上來。無線電放《盤夫索夫》,之後是江淮戲,一更更兒裡噯呀喂,明月啦個照花台,賣油郎坐青樓,觀看啦個女裙釵,我看她,本是個,良戶人家的女子噯噯噯噯。王師傅見小毛進來,講蘇北話說,家來啦。小毛說,嗯。王師傅拉過一塊毛巾說,來唦,揩下子鬼臉。小毛過去,讓王師傅揩了面孔。王師傅調節電刨,順了客人後頸,慢慢朝上推。李師傅講蘇北話說,小毛,煤球爐滅掉了,去泡兩瓶「溫津」好吧。小毛拎兩隻竹殼瓶,去隔壁老虎灶。

  理髮店裡,開水叫「溫津」,凳子,叫「擺身子」,肥皂叫「發滑」,面盆,張師傅叫「月亮」,為女人打辮子,叫「抽條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傢伙,就叫「小青傢伙」,剃刀叫「青鋒」,剃刀布叫「起鋒」。記得有一天,小毛泡了三瓶熱水進來,張師傅講蘇北話說,小毛過來。小毛不響。李師傅絞一把「來子」,就是熱手巾,焐緊客人面孔,預備修面。張師傅說,小毛來一下。小毛說,做啥。張師傅說,過來,來。張師傅為一個福相女人剪頭。小毛走近說,做啥。福相女人座位一動,慢吞吞說,小毛。張師傅低聲說,好事情來嘍。福相女人說,小毛來。小毛一看,是弄堂裡甫師太。小毛說,師太。甫師太講一口蘇白,小毛,阿會乘24路電車。小毛說,師太做啥。師太壓低喉嚨,一字一句說,明早六點半,幫我乘24路,到斷命的「紅房子」跑一趟,阿好。小毛不響。

  甫師太說,不虧待小毛,一早幫忙排隊,領兩張斷命的就餐券。張師傅說,大禮拜天,又沒得事,去跑一趟。師太說,師太明朝,要去斷命的「紅房子」吃中飯,現在斷命的社會,吃頓飯,一大早先要到飯店門口排隊,先要領到斷命的就餐券,領不到斷命的券,斷命的我就吃不到飯,真真作孽。小毛說,師太要吃西餐,讓我先排隊。師太說,是呀,乖囡。小毛說,我先跟姆媽講。張師傅嚓嚓嚓剪頭髮說,講什呢講,做人,就要活絡。師太說,可以覅講,就覅講,師太我呢,付乖囡辛苦鈔票,一塊整,阿好,加上來回車鈿,兩張七分,就算一隻角子,一塊一角,乖囡,買點甜的鹹的吃吃,阿好。張師傅停下來說,爸爸媽媽,做早班,早早就走了,不曉得滴。

  小毛說,人多吧。師太說,七點鐘去排隊,斷命的,大概十個人樣子,每人領兩張,師太十點半,到飯店門口來拿,一定要等我,阿好。小毛說,好的。師太說,老少無欺,小毛現在,先拿五隻角子定金。白布單子窸窸窣窣,師太拿出一張五角鈔票。小毛接過說,好呀。王師傅說,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我媽媽呀。小毛說,做啥。王師傅說,不得命了,發財了,小毛,發足勢盈了,我家的小子,整整一個禮拜,我只把一分錢的零花。小毛,幫師傅生下子煤球爐子。小毛五角落袋,抓了報紙,蒲扇,拎煤爐走到後門外面,忍不住唱了流行小調:

  流行小調

  二樓爺叔探出窗口說,小毛,我講過多少遍了,此地不許生煤爐,拎得遠一點好吧。小毛不響。聽到二樓娘子問,做啥。爺叔說,這幫剃頭烏龜,赤佬,最最垃圾,專門利用笨小囡做事體。二樓娘子說,啊呀呀呀,有啥多講的,多管閒事多吃屁。小毛拎起煤球爐。樓上窗口探出二樓娘子銀盆面孔,糯聲說,小毛呀,唱得真好,唱得阿姨,饞唾水也出來了,饞癆蟲爬出來了,全部是,年夜飯的好小菜嘛,兩冷盆,四熱炒,一砂鍋,一點心。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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