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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滬生說,呆啥?要我就不相信,弄堂老太婆的屁話,啥人會聽。陶陶說,當然會相信,表面不響,心裡相信,只要是男人,板定前前後後,要去想了。滬生說,別人想啥,陶陶也曉得。陶陶說,我長話短講,其實這一段,單獨就可以講幾個鐘頭。滬生說,看別人闖禍,有啥味道呢。陶陶說,36號老太厲害,男人從此開始留心,心裡味道,已經不一樣了,表面不翻底牌,暗地裡一直看老婆,橫看豎看,白天夜到,渾身上下,裡裡外外,我講起來,幾個鐘頭也不止。滬生看表說,到底準備講多少鐘頭。陶陶加快速度說,老公每天做早,中班,瞭解情況比較難,委託一個弄堂朋友,如果老婆有動向,馬上彙報。幾天後,彙報上來了,一般是吃中飯前後,女人先回來,過一刻鐘,賣蛋男人就跟進大弄堂,進了門,上了三層樓,這只門牌,一共有三樓,上班階段,樓上樓下,大人小人,一個不見,再過一個多鐘頭,賣蛋男人推開門,低頭出來,慢慢走出大弄堂。

  滬生頹然說,有這種斷命的彙報,真要出大事體了。陶陶說,是呀是呀,老公叫了三個小徒弟,加上弄堂朋友,五個人,跟李士群也差不多了,佈置任務,這天一早,先到棉紡廠上班,然後手錶對好,調休出廠,十一點半多一點,弄堂朋友,先到弄堂皮匠鞋攤旁坐定,看見賣魚女人下班回來,開鑰匙進門,不必做手勢,此刻,其他人,坐進一條馬路開外「大明」飲食店,吃澆頭面,然後看見賣蛋男人跟進弄堂,推門進去,弄堂朋友立起來,離開修鞋攤,急步走到「大明」,三個小藝徒,吃豬肝面加素雞,男人不叫面,毫無胃口,面孔變色,弄堂朋友朝男人點一點頭,男人也點頭,香煙一撳,立起來,小徒弟吃得頭沖到碗裡,稀裡呼嚕,筷子一摜,大家出來,從賣蛋男人進門,到這段時間,大概廿分鐘,前後快走,跑進弄堂,望到三樓,窗簾布已經拉攏,看表,廿五分,嘴巴一動,男人帶一個小徒弟搶上樓去,另外兩個徒弟,前後弄堂把守,防止賣蛋男人翻屋頂,弄堂朋友只做密探,現在裝聾作啞,一點不管賬,靠定牆壁抽香煙,結果嘛。陶陶手捂胸口,像是氣急,一時講不出話來。

  此刻,滬生的心相,已不疾不徐,即便阿寶久等,腳底難移半步。看眼前的陶陶,講得身歷其境,滬生預備陶陶拖堂,聽慢《西廂》,小紅娘下得樓來,走一級樓梯,要講半半六十日,大放噱,也要聽。滬生說,慢慢講,賣蛋男人,又不是陶陶,緊張啥。陶陶說,太緊張了,我講一遍,就緊張一遍。滬生說,弄別人老婆,火燭小心。陶陶說,是吧,滬生跟我仔細講一講。滬生說,搞啥名堂,現在,我是聽陶陶講呀,腦子有吧。陶陶笑笑。滬生說,一講這種事體,陶陶就來精神。陶陶說,有精神的人,第一名,是賣魚女人的老公,弄堂白天人少,師徒咚咚咚跑上樓梯,房門哐啷一記撞穿,棉紡織廠保全工,力氣用不光,門板,「斯必令」門鎖,全部裂開彈開,下面小徒弟望風,喉嚨山響,因為車間裡機器聲音大,開口就喊,不許逃,房頂上有人,已經看到了,阿三呀,不許這個人逃,不許逃,我看到了,謔隆隆隆隆。

  這一記吵鬧,還了得,前後弄堂,居民嘩啦啦啦啦,通通跑出來看白戲,米不淘,菜不燒,碗筷不擺,坐馬桶的,也跳起來就朝外面奔,這種事體,千年難得。滬生說,好意思講馬桶,再編。陶陶說,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實呀,居委會幹部,也奔過來看情況,四底下,吵吵鬧鬧,謔隆隆隆隆,隔壁一個老先生,以為又要搞運動了,氣一時接不上,褲子濕透。滬生一笑說,好,多加澆頭,不礙的。陶陶說,句句是真呀,只一歇的工夫,老公跟徒弟,拖了這對露水鴛鴦下來,老公捉緊了賣魚女人,徒弟押了賣蛋男人,推推搡搡,下樓梯,女人不肯跨出後門。老公講,死人,走呀,快走呀,到居委會去呀。

  賣魚女人朝後縮,賣蛋男人強頭頸,等男女拖出門口,居民哇啦一叫,倒退三步,為啥,兩個人,一絲不掛,房子裡暗,女人拖出後門,渾身雪雪白,照得人眼睛張不開,女人一直縮,拖起來,蹲下去。老公講,快走,搞腐化,不要面孔的東西,去交代清爽,快。老公強力一拖,女人朝前面走兩步,上下兩手捂緊,蹲了不動。賣蛋男人拖出後門口,跌了一跤,周圍老阿姨小舅媽,忽然朝後一退,吃吃吃窮笑。小徒弟講,娘皮,走不動了是吧,起來。居委會老阿姨,馬上脫一件衣裳朝女人身上蓋,高聲講,大家不許動,回去冷靜解決問題,快回去,聽到了吧。此刻,老公回轉頭來,忽然推開徒弟,朝賣蛋男人撲過去,兩手一把捏緊男人臍下這件家生,用足力道,硬拗。賣蛋男人痛極,大叫救命。大家方才明白,賣蛋男人從樓上房間捉下來,拖到後門口,這一件家生,真正少見的寶貨,不改本色,精神飽滿,十足金的分量,有勇無謀,朝天亂抖。老公一把捏緊家生,像拗甘蔗,拗胡蘿蔔一樣窮拗。老公講,搞,現在搞呀,搞得適意是吧,再搞,搞。賣蛋男人大叫。戶籍警跑過來,運足渾身力道,窮喊一聲講,喂,喂喂喂,文明一點好吧,讓開,大家快讓開。

  滬生說,這對鴛鴦,太可憐了。陶陶說,老公發怒了。滬生說,拖了赤膊老婆出門,有面子,有意思吧。陶陶說,上海人對老婆好,啥地方好。滬生說,法國男人,發覺老婆有情況,一般是輕關房門。陶陶笑說,這就是玲瓏,梅瑞講過,法國男人最玲瓏,是天底下最佳情人,最壞的老公,不過嘛。滬生說,啥。陶陶壓低聲音說,法國男人眼裡,天下女人,全部可以上鉤,只要有耐心。滬生說,關鍵階段,就要看素質。陶陶說,是呀是呀,低檔小市民,惡形惡狀,又罵又打,心情可以理解。滬生說,這個老公,自以為勇敢,其實最齷齪,不讓老婆穿衣裳,等於自家剝光,有啥面子,發啥火呢。陶陶說,真坍台。滬生說,曉得上帝吧。

  陶陶說,耶穌,還是玉皇大帝。滬生說,古代有個農村女人,做了外插花事體,廣大群眾準備取女人性命,耶穌就講了,如果是好人,現在就去動手。結果呢,大家不響了,不動了,統統回去淘米燒飯,回去睏覺。陶陶說,耶穌辣手。滬生說,耶穌眼裡,天底下,有一個好人吧,只要腦子裡想過,就等於做過,一樣的,這有啥呢,早點回去燒飯燒菜,坐馬桶。陶陶說,耶穌有道理,以後再碰到這種事體,我回去睏覺。滬生看看表說,好了,我走了。陶陶說,再講講嘛。滬生笑說,已經十足金,甘蔗,蘿蔔,加油加醬了,還不夠。陶陶說,這是事實呀。

  ***

  這天夜裡,滬生走進咖啡館,見阿寶旁邊,穩坐一位汪小姐,即梅瑞的同事,另一位美女叫李李,高挑身材,明眸善睞。汪小姐說,滬先生久仰,我來介紹,這位是我朋友李李,最近盤了一家飯店,新舊雙方,想保持營業,無縫交接,請滬先生理順關係。滬生摸出名片說,儘量幫忙。李李說,滬先生多關照。滬生說,聽口音,李小姐是北面人。李李說,是呀,我以前到深圳工作,來上海只有幾年。汪小姐說,李李走T台,跑碼頭,市面見了不少。李李一笑,眼睛看過來。

  阿寶覺得,李李其秀在骨,有心噤麗質之慨。李李說,認得兩位大哥,比較開心,以後這家店,就是大家食堂,希望哥哥姐姐,阿嫂弟妹光臨。四個人談了一小時,汪小姐與李李先辭。空氣靜了下來。阿寶吃一口咖啡說,滬生想啥。滬生說,忙了一天,頭昏眼花。阿寶說,看見了李李,我想到了以前小毛的鄰居,大妹妹。滬生笑說,是有幾分像。阿寶說,白萍有信來吧。滬生說,相當少。阿寶放下咖啡杯,感歎說,大妹妹,還有小毛,多少年不見了,時光真快呀。滬生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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