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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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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田芳政被問住了,想了想才說:「『孤狼』是南雲造子的人,自從南雲死後,她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需要這個人為我工作。」明樓說。 岡田芳政看著明樓,意味深長地說:「有的時候放一個敵人在身邊,可以更好地警醒自己的所作所為。」 「問題是,『孤狼』不在我的身邊,而藏在我家人的身邊。我需要『孤狼』變成一匹真正能夠撕咬人的狼,而不是變成一隻抓破主人家沙發的貓。您應該懂我的意思。」 「好,我把『孤狼』的資料給你,我只有她的特務編號,沒有照片,沒有簡歷。」 「有業績就成。」明樓說。 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天衣無縫的騙局,在一個超然的棋手臨場出色發揮下,得以完美結局。 汪曼春很快被拘禁起來。她整個人瞬間徹底淪陷、轟塌。 她提出要見明樓,她寫了很長很長的有關第二戰區情報得失的報告,但是,她的報告沒有任何人理睬,也沒有人來探望她。 只有梁仲春來看望過她一次。隔著一扇鐵窗,梁仲春告訴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汪曼春自己偽造的。要麼就是她太想往上爬,不惜偽造檔來加固資本;要麼就是她徹底瘋了。 她幾乎崩潰了,她嘶啞著嗓子喊要見明樓。她深信明樓會救自己。她繼續寫信,給明樓寫情書,寫過去的點點滴滴。 她的紙和筆都被沒收了,她就在衣服上寫,咬破了手指寫在襯衣上,她瘋了。 沒有人要殺她。同樣沒有人來看她,過問她,關心她。最後,在一個寧靜的夜晚,她解衣為帶,吊死在一間地牢裡。 她死的時候,連月光都沒有光顧一下。她死在黑暗裡。 汪曼春死後的第七天,明樓叫阿誠買了些紙錢去焚化了。明樓什麼也沒說,他無話可說。 明台是在一個多月前的報紙上讀到與自己工作有關聯的消息。 《南京新報》上刊登一則「離奇自殺殉情事件」的消息。 光明電影公司的女演員李小鳳於亂墳崗中替情郎郭騎雲收屍。郭某與李小姐已有長達五年的地下情,郭某表面上是一位攝影師,其實,是重慶一名亡命匪徒。郭某被76號擊斃後,棄屍荒野。李小姐陷於情網,不能自拔,收屍後,竟然自縊於家中,實為憾事。 郭騎雲的女人竟然是一名小有名氣的電影明星,無党無派,一個小資,她卻毅然決然地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從未公開過的情人,自縊身亡,選擇了一起奔赴死亡。可見,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裡的力量。 明台的眼前浮現於曼麗那嬌媚玲瓏的姿態,她嫵媚地笑著,明台的心情被想像中的畫面搞得亂糟糟的。他的視線總是很模糊,凡觸及過去,就會眼眶濕潤。他甚至懷疑自己蛻變了,變得多愁善感,也變得寬容通達。 《平報》上刊登,大日本皇軍在第二戰區受到第7集團軍傅作義、第18集團軍朱德的頑抗。 明台想起了整個「敲響喪鐘」的計畫,他刹那間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苦肉計」三個字湧上心口,他想起了王天風的臉,他心裡一陣狂跳。 他想見見明樓。當然,他認為這是妄想。 他希望能夠證實一些事情,又怕自己的推斷「被證實」,現實太過殘忍,太黑暗無情。 明台一直都住在黎叔家,他很想出門,但是,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所以,黎叔和錦雲都禁止他外出,讓他等待命令,準備去延安。 他每天都站在小陽臺上,看著過往的行人,看著坐在門前織毛衣的老婦人,他眼裡充滿了羡慕。他恨不得自己就是樓下賣菜的菜農,或者拉車的車夫。能夠在陽光下走走停停,多麼美好。 這天,錦雲出門去了,要他好好地待在房間裡休息,他實在是坐不住了,他戴上一雙塑膠手套,把髒衣服、床單都拿出來洗了,跑到陽臺上去晾衣服,偏偏少了兩個衣架,他想起來,錦雲經常在黎叔的一個大木箱裡取日用品。他跑到房間裡,打開木箱,果然有衣架在裡面,剛剛拿出衣架,他就看見底下放著一個嬰兒的搖鈴,很眼熟。明台錯愕了一下,甚至有些糊塗,隱隱約約感到害怕。 他不太明白內心的糾結情緒從何而來。他立即關上了木箱。但是,他控制不了內心某種探知的欲望,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生身父母,他都想去探究清楚。 他心底曾經有過尋找生身父母的強烈欲濕,雖然母親死了,父親應該還在,父母姓氏、家庭背景,這些都是自己想知道的。但是,他自小生活在明家,受明鏡寵愛,他少年時提及此事,明鏡的眼光裡總有一絲落寞。他很懂事,他知道大姐從前是怕失去他,失一個養了多年的孩子。他不敢再問。 明台站在陽臺上,把衣服掛起來。心裡依舊很亂很煩,他凝神想了一想,又跑回房間裡,重新打開那個大木箱,他把搖鈴拿起來,仔細看看。然後,他看到一個壓在箱底的用紅色絨布紮起來的舊相框,他拆了布條,翻轉了相框來看,老式相框裡放著一張泛黃的舊照片,是一張全家福。 黎叔和他的妻子,還有孩子。 明台傻了。 家裡有一張母親的素描,是明鏡讓畫師照著母親的遺容後畫的。自己從小到大,都看著那幅素描,幾乎閉上眼睛都能浮現母親慈愛的面容。 於今,照片裡黎叔的妻子與自己母親的素描合二為一了。 這就不難解釋,當年明鏡為什麼找不到黎叔的原因了。他們夫婦用的都是假身份,他們都是地下黨。 明台不禁潸然淚下。 他可以想像,當年的生父是如何的痛苦、無助、彷徨。妻子為了救人被當場撞死,他居然不敢去認屍。兒子被人抱走,他也只能默認。二十年前父親與母親的生死訣別,歷歷如在眼前。 忽然,他聽見有人拿鑰匙開門,他知道是錦雲回來了。明台來不及把相框包好,就直接關緊木箱,轉過身來,打開簾子走出去,他臉上掛著笑,掩蓋著自己的不安。 錦雲說:「明台,你看誰來了!」 明台一抬頭,就看見了明鏡和阿誠。阿誠手裡還抱著一個紙盒子。 明鏡穿了一件很樸素的旗袍,卻依然風華絕代,她走進房間的一刹那,明台就像迷途的孩子看見了親人一樣。明台心裡震顫著,別有一種滋味湧上心間,他想回「家」。 明台就在屋子中間給明鏡跪下了。他說:「明台不肖,讓大姐擔驚受怕,受了無數的委屈。明台該死。」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明鏡一把攬在懷中,她緊緊地抱住明台,仿佛失而復得的一件寶貝,泣不成聲,只哭得肝腸寸斷。 明台見她傷心難過,難以自控,愈加覺得自己對不起明鏡,他伸出手來,想替明鏡拭淚,卻被明鏡看見他的手,明鏡哽咽著說:「讓姐姐看看你的雙手。」 明鏡坐在竹椅上。 明台跪著,他把一雙手緩緩遞到明鏡眼前,修長的手指上傷痕累累,斷甲初生,像嫩嫩的新芽,明鏡的淚水直落,滴在明台的斷甲上,明台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明鏡趕緊捧在手心裡,問:「疼嗎?」 「不疼。」明台忍著疼,笑著說,「已經好了。」 「起來,起來坐著。」明鏡說。 阿誠趕緊替明台遞了一個小凳子,讓明台坐在明鏡的膝下。阿誠走到窗前,輕輕將窗簾放下來,錦雲立即就配合地打開房間裡的小燈。 昏黃的燈光下,明鏡仔細看著明台的雙手,她眼中閃動著盈盈淚光,她叫明台把上衣解開來,明台不敢解,怕她看了會哭出來,他笑著說:「沒事了,都好了。」他越是這樣遮蓋,明鏡越是要看。 明台只得解了上衣扣,褪了半截襯衣在臂腕處,借著昏暗的光線,明鏡看見明台肌膚上斑駁的傷痕,她突然抱住明台,大哭起來,她用拳頭砸他的肩膀。「我叫你讀書、讀書。我叫你好好念書來著。你個不孝的東西!你要死了,我怎麼跟你死去的母親交代?好好的,你怎麼也走了這條路?啊!你以為我疼你,你就騙我!你們都這樣騙我!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很蠢啊?死到臨頭,你想過姐姐沒有啊?」她身心交瘁,積壓了許久的委屈終於爆發了,她原本想好了,她要過來好好看看他,安慰他,疼愛他,堅決不發火,不哭。可是,她一進門心裡就泛了酸,一看見明台的傷疤就徹底忍不住了。 明鏡就是一個喜怒哀樂掛在臉上的人,一個不染沉渣的人。 明台見她這樣傷心難過,滿心都是歉意。錦雲被明鏡的情緒感染了,也站在一邊垂淚。明台握住明鏡的手,說:「姐姐您別這樣,您別哭了。我一看見您哭,我心裡就難過得受不了。姐,您別哭了。」他乖巧地搖著明鏡的雙膝,還從口袋裡遞了一張手帕過去。 明鏡接過手帕,揩了揩淚,說:「你看見姐姐哭,你心裡就難受。姐姐看見你被人折磨得不成人樣,姐姐該當怎樣啊?」她恢復了平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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