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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郭騎雲立正,說:「對不起,組座。卑職是通過電臺,直接從重慶五處接到的『擺渡』命令,並由甯站長批准,我有特殊處置權。」

  「是嗎?」明台輕蔑地笑了一聲。他俯身從倉庫地面撿起一根細長的鋼釺,自己動手,猛地撬開一個貨箱。

  「組座!」於曼麗懇求的聲音。

  貨箱的蓋子被明台一腳踢開,箱子裡是清一色的雪茄。

  明台沒有就此甘休,他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接著撬……香煙、洋酒、名表、化妝品應有盡有,上面都有76號的批條及通關標誌。

  郭騎雲沒辦法了,喊了聲:「組座!求您別撬了,算我求您!」

  明台倏地掏出手槍來,他一回頭,一抬手狠狠地砸了郭騎雲一槍托,於曼麗叫起來,明台一把將郭騎雲的頭摁在貨箱上,用槍指著他的頭,拉上槍栓。

  「郭副官,你竟然用前任陣亡組長辛辛苦苦用兄弟生命換來的一條運輸線,作為你走私發國難財的通天大道。你不覺得你已經活到頭了嗎?」

  「我是軍人,我是奉上峰命令執行任務。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組座明鑒。」郭騎雲說。

  「組座。」於曼麗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郭副官說的是真話。是我,是我沒給你講真話。我怕……」

  「你怕什麼?」明台顯然已經怒不可遏了。他的槍口居然指向於曼麗。

  「我怕你像『毒蜂』一樣跟他們作對,我不要你死!」於曼麗迎著槍口,大聲說著,眼眶裡淚水充溢。

  「組座……」郭騎雲被壓在木箱上,喘息著說,「組座血氣方剛,初涉仕途,不知官場風險,一招不慎,就會有殺身之禍。我是一片保全之心,不忍看你步前任後塵,被人出賣,死無葬身之地。」

  明台將郭騎雲拎起來,朝著水泥地重重一摔,餘怒未息。

  「組座。」郭騎雲爬起來,忍著一身的痛說,「新政府為舊政權提供供求管道,這在軍方上層,根本就不是秘密。雙方交換短缺物資,為了流通貨幣,互相出賣一些經濟情報,犧牲彼此的手下,走私軍火、藥品,以供雙方獲取最大的經濟利益。」

  明台心中所有的疑問及推測全部擊中,他突然覺得遍體生寒,他第一次為自己感到悲哀。他一跺腳,提著槍就要衝出去。

  於曼麗一把從後面抱住他,懇求他:「明台,你千萬別衝動!」

  「你放手!」明台用力將她摔倒在地。

  「明台,你清醒一點啊。」於曼麗說,「我真的不想看見你去送死!」

  「組座,您就是去找甯站長也沒有用。此事各站、各局均有染指,範圍甚廣。我們a區行動組扮演的主要角色就是運輸仲介。超過一半的軍火走私買賣,由甯站長組織協調。換句話說,軍統局與汪偽政府高層官員在租界內外合資走私生意,汪偽政府的人通常用佔有的港口、機場和碼頭,作為入股的條件,而軍統局上層才是整個交易的最大股東。」

  明台已經心如明鏡了。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不難解釋。大家都綁在一條利益鏈上,上層雖在敵佔區工作,卻可確保性命無憂。雖有一定的政治風險,高利潤可以將政治風險減低至最低的零點。

  前方將士浴血奮戰,換來的竟然是國民政府的投機買賣,上層高官與日偽合流,金權一體。

  明台終於明白了「毒蜂」之死的真相。真相就是:不同流合污,就徹底清除。

  自己也不例外。他頓時感到不寒而慄。

  郭騎雲、於曼麗竭力掩蓋事實真相,是想保全自己。自己一旦知道真相,手也就髒了,心也就淡了,血也就冷了。

  他終於能讀懂於曼麗的心了。於曼麗要自己「逃」,是想讓自己乾乾淨淨地離開骯髒的地界。

  明台徹底寒心,他撂開手,大跨步地走出門去。身後是於曼麗的哭聲和郭騎雲的懇求聲。

  明台頭也不回地走著。他很後悔。自己不該來。

  得知真相後,他真的想「逃」。如果能「逃」回過去的生活,他一定逃。

  他太敏銳。他居然能從阿誠送給自己的名牌雪茄中嗅出「味道」。他居然若無其事地跟阿誠說,自己的煙抽完了,新貨什麼時候到。

  他竟然真的就找來了。

  找到了什麼?找到了「離開」的理由。他甚至懷疑阿誠就是故意的,好讓自己知道,除了黑和白,還有灰色。

  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你就是中間色、中間人。不必再腆著臉,說什麼民族大義,講什麼英雄俠義。

  明台很孤獨。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原是如此的孤立無援。他在一個昏黃的路燈下停駐,胸中感到無限的悲涼和痛苦。

  他腦海裡浮現出錦雲溫婉的笑容。

  他的心沉得負不住了,他想把身上的重負脫下來。

  明台開始頹廢了。他常去霞飛路上的小酒館閑坐,總是喝得醉醺醺的。於曼麗跟過來勸說了幾次,他都問於曼麗:「貨出了嗎?還有貨嗎?有煙嗎?光走私香煙有什麼賺,你們怎麼不運鴉片呢?煙膏多好賺錢。」於曼麗說:「真的,是運鴉片了。」她想著明台會震怒,因震怒而振作。誰知明台說:「那太好了,東南亞缺勞丁,下一步還可以販賣人口,雖然賣人沒有賣煙片賺,但是,出賣人,被出賣,是軍統局的傳統。傳統不能丟。」

  於曼麗黯然神傷。

  從此以後,她離他遠遠地坐著,僅僅是為了怕他真喝醉了,回不了家。

  一杯紅酒,兩杯紅酒,明台在吧台前喝著。錦雲不知何時來了,她靠著他,並排坐下。

  「你怎麼來了?」明台酒色湧上心頭,雙眼迷離。

  「我來看看你怎麼樣了。」錦雲說。

  「那你看出點什麼了?」

  錦雲低聲說:「我看見一個曾經熱血的戰士,因為指揮官的無能,而主動放棄陣地。」

  明台一愣,仿佛自己一絲不掛地被人給揪出來,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嘴角一撇,笑起來,說:「哪有陣地?我已經看不見了,你沒看見天黑了嗎?」

  錦雲意味深長地說:「那就換個天吧。」

  一語宛如雷擊。

  明台內心深受觸動。

  他看著錦雲,錦雲關切地看著他。一股暖流湧上明台心尖。酒廊裡充溢著玫瑰的浪漫香氣。

  仿佛建立起一座心靈的橋樑。

  錦雲的手主動伸出去,緊緊地握住明台的手。明台真的很想哭,他覺得自己很滿足,因為錦雲的存在,他的心靈被淨化。他願意跟她一起去打下一片嶄新的天。

  他忘了,酒館窗外還有一個癡情凝望他的女人于曼麗。

  於曼麗終於隔著玻璃窗看見了明台真心喜愛的女人。那種相愛的磁場,她再也熟悉不過了。吧臺上,猩紅的酒色就像是下了毒。紅酒有毒,還是愛情的紅酒有毒?她不得而知。

  於曼麗的心一瞬間碎成八瓣,她想,人都說是七瓣心香,輪到自己,偏比別人多一瓣來踩。

  但是,她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把這個女人大卸八塊的想法,而是想徹底把自己的神經、思想、肉體、眼睛、情緒給大卸八塊。

  她眼中全是淒涼,可供遙念,可供遐想,不可觸及,一旦觸及,她就渾身疼痛。她想著,自己以後不必再來了。

  她走在一排寂寞的路燈下,她想著,於曼麗,你真是好癡情,好癡心妄想,這滿大街行走的女子,模樣再不濟,也是乾淨的。

  於是,她再也不哭了。

  她把手緩緩放下,仰望著天空,笑了笑。

  她笑得很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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