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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元旦後,兩人去領了結婚證。明玉拎兩大包巧克力上班算是宣佈結婚,反而是石天冬朋友多,找一處館子開了幾桌,也沒什麼儀式,就是吃喝。明玉當然是沒通知蘇家任何人。石天冬也沒請繼父家人吃飯的願望。

  兩人住在明玉的住處。石天冬從網上領來兩隻流浪小土貓,他說他從來愛貓,以前一個人住的時候怕連累貓挨餓,不敢養,現在他有家,他可以養貓了。明玉對養狗養貓敬而遠之,但既然她愛石天冬,石天冬喜歡貓,她也就跟著喜歡。明玉不是個柔軟的人,不會抱著貓貓狗狗玩玩鬧鬧,可小貓膩人,它們喜歡膩明玉,它們雖然還不大會跳躍,卻已經會拿爪子勾住明玉的褲子哭著喊著要求抱,在懷裡待著又不老實,轉眼就跳下去,跳出一聲慘叫。明玉不忍心,拎起電腦撤出書房,席地趴客廳矮幾上做事,任兩隻小貓拿她當木馬當軟墊,她只在兩隻小貓打得不可開交時候將它們拎開。她很快開始與石天冬搶著伺候小貓。

  她本以為會因為自己性格強硬冷漠而慢待石天冬,最先一直有意地讓自己對石天冬親密,還覺得挺累。可後來在石天冬左一個擁抱右一個擁抱的軟化下,她的腰肢也學著朱麗似的變得越來越柔軟,她不僅是為了兩隻小貓才搬到客廳做事,因為書房不大,不方便兩人擠著一起做事,到客廳裡,她可以隨時看到石天冬。工作累了,看看在料理台前做試驗的丈夫,她會微笑。

  因為新婚,因為新年,兩人逛超市採購時候買了許多絨面小燈籠,回家來到處懸掛。轉眼不見,小燈籠就成了貓貓們的皮球。小蒙有飯吃沒飯吃的常來做燈泡,可經常鬧得被主人家拿笤帚伺候出門,一轉身忘記了,第二天又來。老蒙過來參觀一次,看見兩隻貓就一針見血地說不如自己早點生一個。蒙家母老虎小蒙的媽打著感謝明玉照顧她兒子的旗號也來,看見兩隻貓說著與老蒙同樣的話。都是石天冬做菜招待他們一頓,吃得他們滿意而歸。老蒙還私下與明玉說,要不是不好意思一再登門,他可真想多吃幾回石天冬的手藝。明玉聽了特得意。

  婚後的日子亂糟糟鬧哄哄,煙火氣十足。明玉很享受這種煥然一新的生活,人變得豐潤了。石天冬偶爾去西點工坊帶回來的香氣也令明玉很享受。石天冬還想亂上加亂,準備春節之後引一窩熱帶魚進家門,算是發揮他過去養魚的專長。

  這種全新的,與過往完全不一樣的生活,讓明玉慢慢不再想起她的以前,心平氣和。即使石天冬安排春節旅遊計畫時候問明玉要不要向她父親拜年了之後才走,明玉也並無太多情緒,只平靜說一句「不用」。但讓石天冬出面給父親送去一些年貨,她自己沒有上門。

  明哲因為公司培訓時間拖延,春節如願得以在美國過。天越來越冷,年越來越近。終於,明哲吳非寶寶還有吳非的爸媽一家五口迎來了除夕。雖然是美國少數民族的小節日,但對明哲一家五口而言,關上門與在中國沒什麼不同。早早的,他們就忙碌著採購開了,雖然不過是吃喝兩字。

  提前一天,寶寶已經穿上外婆親手縫製的大紅綢襖,看上去像小地主似的。吳非在寶寶額頭用大紅口紅點了一個紅點。夫妻倆看著愛不過來,橫拍豎拍倒著拍,直拍得數碼相機快自爆。吳非爸媽笑眯眯坐一邊搓湯圓準備守夜點心,吳媽媽將糯米粉搓圓按扁,一攤手,吳爸爸就把事先搓好的餡料球放糯米粉餅裡,兩人分工合作和諧得跟流水線上似的。

  趕著中國吃年夜飯的時候,一早,明哲打電話回家,向父親拜年。吳非兩隻耳朵早進入一級戰備狀態,誰知道大過年的,老頭子又會提出什麼額外要求來。

  蘇大強正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吃飯,正好冷空氣來,室內溫度只有七度。蘇大強又心疼電費,不捨得用電熱器,微波爐熱好的飯沒等吃完就涼了。有電話進來,簡直是冬日裡透入一絲溫暖的陽光,蘇大強抱著電話絮叨個不停。

  「學校給每個老師發來一箱蘆柑一箱蘋果,還有一大瓶西瓜子,兩包糖,一箱椰奶,一瓶大瓶裝金龍魚油,一袋香腸。他們開車子過來給退休老師送,我和蔡根花搬了好久。」明哲想,如果媽在,醫院的新年福利也不會少。

  「還有三個老師上門拜訪,問我生活得好不好,有沒有需要照顧的地方。他們知道我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後,問我要沒發表的稿件看。他們看了一下午,都說寫得好。晚飯還是在我家吃的呢。」明哲想。父親都不知道給客人吃什麼清湯,人家有沒有吃飽都難說。「一個老師說,我的文章都可以收集起來出書了。明哲,聽說可以自己出錢買書號出版,出版的書自己賣,我已經請一個老師幫我打聽了,你說好不好?出書與在報紙上登載又不一樣,我以前想也想不到有這樣的好事。這樣一來,我寫的文章不是有更多人看了嗎?」

  明哲心驚肉跳地問:「爸,自己買書號出書整個流程下來需要多少錢?你千萬全部搞清楚,別讓人給騙了買個假書號回來,回頭文化管理官員還找上你。你又自己往哪兒賣你的書?又不能去菜市場擺攤。你還是繼續向報紙投稿吧。」吳非聽見立馬豎起了耳朵,果然老頭子又要變著花樣掏兒子的錢了。

  「明哲,你放心,都是幾十年一起工作的老教師,他們不會騙我。我也算是……他們說我老有所為。做人到我這年齡,別的還有什麼可求的?能岀一本書,全跟著我一起火化了也值啊。」蘇大強想起前幾天與老師們的討論就高興,最近幾天心中想的都是新書的名字,新書的裝幀。

  明哲心想,過年過節的他就不反駁父親了。「爸,別說難聽話。有明成明玉的消息嗎?」

  「有,明玉自己沒來,她大概忙,她叫一個以前給我送粥來的小夥子給我送來一大箱子海鮮和一箱子稀奇水果,還給了我兩千,給小蔡一千。那些水果看都沒看見過,想都想不到,我上網都還沒找全果名。」

  明哲聽著詫異,欣慰地笑了,覺得明玉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捂住話筒就把這話傳達給吳非,吳非也是吃驚,還以為明玉徹底脫離蘇家了呢。「明成呢?我一直聯繫不到明成。他有沒有回家看看你?」

  「我沒見明成,還有街道領導也來關心我,送來兩隻小小的紅燈籠,被我掛在客廳了。」明成不來,蘇大強倒是正好稱願。「還有你們舅舅帶著眾邦也來過,眾邦媽做鐘點工,越是年底越忙,聽說每天做到很晚才回家。你們舅舅說,眾邦媽想快點還掉借人家的眾邦讀高中的借讀費,做得手上凍瘡開裂,慘不忍睹。你們舅舅這下半年一直沒在做事,跟我說家裡緊張得沒法過年,明目張膽地問我討紅包,還說以前他大姐在的時候每年給眾邦五千,要我也起碼給這個數。我說我沒錢,錢都讓明成吃光了。他又問我你有沒有匯錢來,我說你春節後回來自己帶錢過來。他從我身上撈不到錢,把我掛在陽臺的鰻鯗和風雞香腸都摘去了,一點臉皮都不要,跟鬼子進村一樣。欺負我老頭子沒力氣跟他搶。還好明玉送來的名貴貨我都放冰箱裡。」

  「爸,以後你還是再多長個心眼,別放他進門。」明哲聽著挺無奈,更無奈的是從爸嘴裡挖不出明成的消息,只有他郵箱裡收到明成的賀年卡,「爸,大年夜蔡保姆給你做些什麼好吃的?晚上吃什麼?明玉送來的年貨用上了嗎?」

  「晚上吃什麼?啊……醉雞腿,油煎鹹帶魚,紅燒墨魚,紅燒牛肉,香腸。明玉送來的年貨大多洗乾淨了冰箱裡凍著,以後慢慢吃。冰箱大著呢,夠用。」因為明玉送來的年貨稀奇值錢,味道又好,讓蘇大強在蔡根花面前掙足面子,此後他一直掛在嘴邊,跟明哲說話也是一再提起。

  明哲心說怎麼都是葷的,估計爸就撿著好的說了,不過夠放一桌了。心裡不由得想起他在爸那兒吃飯時候,炒青菜都只有幾條。看來蔡根花持家還是不錯的。想到明玉客氣,還給蔡根花送上一千塊紅包,他忙讓爸叫蔡根花聽電話,他想感謝蔡根花幾句,順便拜個年。

  沒想到這仿佛點中了蘇大強的死穴,他結結巴巴半天,才說出蔡根花不在。原來蔡根花寡婦人家帶著一個兒子生活,相依為命多年,平時倒也罷了,過年就不一樣了,想得天天掉眼淚。又貪著明玉跟她提起的全勤獎,不捨得回去休息。考慮來考慮去,對著蘇大強軟磨硬磨,後來也不等蘇大強答應,就煎帶魚鹵牛肉醃醬肉醉雞肉地準備上了,打算讓兒子進城來過年。反正現成的床。蘇大強雖然享受蔡根花兒子的仰慕,但關鍵是,這麼一個大小夥子,弄不好還跟來一個准媳婦,十來天下來,得吃掉他多少錢啊。包括明玉送來的那些他自己都捨不得吃的年貨,而要命的是,鍋鏟掌握在小夥子媽的手裡,天天都得是大魚大肉。蘇大強一琢磨二琢磨的,感覺此事萬萬不行。便暗中與蔡根花協商,讓她回家團圓,他幫蔡根花瞞著兒女,又送蔡根花一箱最便宜的蘆柑,趕緊著把她打發走了。蘇大強打的如意算盤,以為明成明玉肯定不會來,明哲遠在美國,他沒想到明哲竟然會點名要蔡根花聽電話。他畢竟是個膽小怕事的,一問之下,不敢撒謊,全說了。

  明哲這才明白爸的桌上菜為什麼那麼多,而且都是葷菜,原來是蔡根花準備過年用的。明哲急了,連聲問道:「爸,那你一個人吃年夜飯?都是冷菜?飯是熱的嗎?冰箱裡有餃子湯圓嗎?」

  蘇大強面對著窗戶外此起彼伏的火樹銀花,一個人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切切,兩行老淚掛了下來,正傷心。「一個人,只有一個人,飯是冷飯拿微波爐熱了的,菜都是涼的,我只有一個人。」說著,嗚嗚嗚哭出聲來。

  明哲這時候又是打飛的回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鞭長莫及。明成指望不上,這種小事則是不便麻煩明玉,明玉已經仁至義盡。

  「都不在,你們都不在,你們都丟下我……」蘇大強哭得越發傷心。

  明哲喃喃道:「要麼,要麼我……」話還沒說岀,吳非旁邊早插嘴提出不許明哲又想到明玉,蘇大強也不敢要明玉來,但還是哭,明哲被老爹哭得肝腸寸斷,眼圈也紅了。吳非冷眼旁觀,差不多聽出緣由,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些古今中外著名吝嗇鬼的下場。老頭子但凡稍有些良心,兒女怎麼會都不管他?兒女都不是沒良心的人,這等老爹,明玉還是禮數盡到,年貨紅包一點不少。再說了,老頭子如果稍微大方一點,讓蔡根花兒子過來,幾天時間,人家能吃窮了他?說可憐是真可憐,可也真是自作孽。而果然明哲又激動得坐立不安了,這老爺子啊,還真是什麼匪夷所思的亂子都鬧得出來,都無法預料他往後還會做出什麼。聽著明哲絮絮叨叨地開解他父親,一臉真誠的內疚,滿額頭的熱汗,吳非心中下了決心:再苦再累,她也得保住自己的工作,發展自己的職業。不能太信了明哲。不是明哲不可靠,而是那公公花樣太多。

  放下電話後,腮角掛淚的文學老年蘇大強老夫聊發少年狂,廚房裡翻出一瓶做料酒的黃酒喝了,醉眼蒙矓間,覺得自己說不出的孤獨淒清。他不由得反思,究竟是兒女可靠,還是一個保姆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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