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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明哲心想,原來舅舅還真是經濟不好,他不由問了一句:「舅舅後來一直沒再上班嗎?」

  「去年本來好好的,我問你媽借錢買了輛摩托車,又考出駕照,想開摩的掙錢,結果你看,年底時候說全市取消摩托車,我只好把嶄新的車子賤賣了。我本來還想著熱天時候開摩的辛苦,秋冬季總可以岀街掙錢了吧,結果呢,政策多變啊。沒想到,沒想到。大哥,有酒沒?」

  明哲心中一算,這一年春節給的錢,去年買摩托車和培訓的錢,都是媽岀的啊,看來他寄來家裡的錢都落到舅舅手裡。而且,從舅舅的話裡聽出,舅舅學了摩托車後夏天沒有上街做生意,嫌天熱。估計如果去年沒有禁摩政策的話,舅舅冬天也肯定歇業。他這哪是找不到工作,他純粹是挑肥揀瘦,他是靠在他大姐這座金山上好吃懶做。明哲記下這些,準備回頭說給明成聽,要明成看看偷懶的下場,而他是怎麼都不會學媽媽掏錢填這個無底洞的。嘴裡則是對舅舅道:「我把這些都說給我太太聽。」

  「還有啊,你得告訴你太太,眾邦是趙家三代單傳的獨苗……」

  「這個早說了。」

  於是,一頓飯,就聽舅舅滔滔不絕地闡述眾邦這棵獨苗的重要性,明哲聽得頭暈腦漲。好不容易舅舅吃完飯,又霸著一盤帶魚全啃光,擦擦嘴回家,一個房子才清靜下來。蔡根花收拾碗筷進去廚房洗,明哲面對著爸,他腦子一時還沒從舅舅的語言轟炸中清醒過來,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向爸開口說報銷帳單的事。想了好一會兒,才輕咳一聲,道:「爸,這樣吧,以後你也別記帳了。保姆工資之外,我每月再給你一千零用,你吃好點用好點。」

  蘇大強見明哲不生氣,放心,忙笑著道:「好,好,你破費了。」

  明哲看著笑得低頭哈腰的爸,心裡歎了聲氣,很無奈。可有什麼辦法呢,爸總是爸。「爸,平時別總是待家裡對著電腦對著書看,眼睛會不舒服。現在不要你做家務事,多去外面活動活動,生命在於運動。」

  「是,是,我每天早上去菜場,有時天氣好也會在社區裡走走。」

  蘇大強忘了前面說的他不去菜場,買菜都是蔡根花的事,明哲當然不便指出。「偶爾去爬爬山吧,山上空氣好,帶著乾糧過去多待會兒回來。」

  「太遠,得轉一次車,我怕摸錯路。還有郊區亂,我怕。」蘇大強說話時候聲音怯怯的。

  明哲立刻無話可說。料想要爸打車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再說他報銷計程車票,誰知道這麼一說,爸會不會滿大街找人家丟棄的計程車發票。「那爸平時幹些什麼?就看看電視看看書?」

  蘇大強還在扭捏,剛過來擦桌子的蔡根花聽見了,插話道:「蘇老師每天寫文章,寫得好呢。」

  明哲聽了發愣,不知道爸有這麼一手,還從沒見爸寫過什麼,他笑道:「爸寫了什麼,給我看看。」

  蘇大強又是得意又是擔心地道:「別,別看,不好的,隨便派派流水帳,你別看。」一邊說一邊就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地害臊。

  明哲估計是些騙騙蔡根花的東西,也不勉強,笑道:「不看就不看,不過爸有興趣寫文章是好事,生活有寄託。什麼時候覺得寫得好了,寄給報社看看能不能登出來。」

  蘇大強雖然不敢給明哲看,卻還是被明哲的話激發了豪情壯志,他暗暗想著,這又有何不可,寄信給報社,誰又能知道他是誰了?學校那個蔫不拉嘰的劉老師看的書都沒他多,還岀書了呢。他美美地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快十一了,有七天休假,你會去旅遊嗎?帶著我去好嗎?」

  明哲道:「估計沒時間去,可能連休息時間都會沒有,又一個專案得接上來做。」

  蘇大強低頭笑一笑,依然目光朝著地上,不敢看對面說話的人,這是他說話的習慣。「金秋十月是旅遊最好時節,我從沒出去走走,我想去旅遊。」

  明哲詫異,剛剛還連郊區都嫌太遠不敢去,怎麼這會兒想走得遠遠的去旅遊了呢?「爸你行嗎?別走丟了。」

  蘇大強還是笑道:「不會,跟旅行團走,叫小蔡一起去,跟著照顧我,不行叫小蔡兒子也跟上拎包。你看這兒報紙廣告。我想去三峽走走,跟旅行團,又在船上,不會走丟。」

  明哲接了報紙看,這是週四的報紙,因為臨近十一,版面上鋪天蓋地的都是旅遊消息,國內國外選擇頗多。蘇大強怕明哲找不到,挨過來將他看中的一條指給明哲看,「這兒,就這條。你看,得加緊報名了,好的話今天就去報名交錢。」

  明哲一聽,腦袋裡嗚一聲,警鐘長鳴。怪不得爸拿一張週四的報紙來一直在陽臺上看,原來是看中他的錢包了。這本來沒什麼,父親即使不說,他有空也會帶父親岀去走走,老年人的日子不多,有力氣時候得多看看山河。可是這會兒滿腦子都是那張造假造得漏洞百出的帳單,明哲意識到父親顯然是有計劃地敲他竹杠,還小蔡小蔡兒子呢,他氣得好一陣說不出話,又不便對爸發火,過了好久才淡淡地道:「旅遊是好事,不過我不放心你自己出門,跟團也不行。有時間我帶你去,或者叫明成他們帶著你去。」說完這些,明哲無可留戀,起身道:「爸,我公司明天還有事,我今晚得回去了。你一定得保重身體。」

  明哲說走真的走了,走得沒滋沒味。他不是不想送爸去旅遊,只要爸高興。但爸這麼做把他當什麼了?凱子?他是爸的兒子啊,在爸眼裡他都不如蔡根花的兒子。

  他又到明成那兒住了一夜,跟明成說了很多話,兩人這回話特別多。

  回到上海,明哲賭氣將帳戶裡的錢全劃給吳非,給吳非電郵說,以後就給他六百美元做生活費,別的有什麼需要再打報告問吳非要。

  這都什麼親人,好像他的錢是地上撿來似的,變著噁心法子從他兜裡掏錢,沒完沒了。還是把錢交給吳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軟一把。

  明哲心裡明白,若不是有媽這個可怕的前車之鑒在,他今天聽了舅舅的難處,可能還真會給錢的,畢竟孩子的教育重要。他擔心自己總會有一天受不了舅舅的哭訴,將錢給了。還不如早早把錢全交給吳非管著,他只要有限的生活費用,那樣他才能放心自己不心軟。

  蘇大強的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舒心。頭頂沒人管著,下面卻有人伺候著,而且伺候的人工資由明哲來岀,兩個人的飯菜零用明哲也負擔了去,他的工資每個月都存入銀行生利息。他每個月最快樂的事是發退休工資的第二天去銀行,湊個整數,把錢存成定期,他快樂地看著定期存摺一張一張地多起來。他每天不用做事,不用操心,只要一門心思尋找他的老年娛樂。

  蘇大強的老年娛樂是每天在家看書,出去看報紙,到公園裡聽聽其他退休老頭老太唱戲,他也偶爾躲假山後面吊個嗓子。他每天還要寫一段讀書心得,寫好讀給蔡根花聽,並將妙處解釋給蔡根花聽,從蔡根花眼睛裡看出欽佩後,才列印出來,放在封面寫著「歸田小寄」的集子裡。

  他的日子如流金的夕陽,燦爛而安詳,非常美麗。

  至於明哲來一趟吃一頓中飯就匆匆而走,他倒不是非常在意。不過明哲因為他的謙虛而沒強行要求看他寫的文稿,他在意,若是明哲再堅持一下他肯定繳槍不殺了。他發現,自己現在重精神生活甚於物質生活,這真是一種高尚的傾向。他想到每次退休教師開會時候,總是說老有所為,所以很多人做了一輩子老師後進老年大學做學生學畫畫,學寫字,他就不出門了,他不出門看天下書,通過高科技的網路找的老師只有更精更好。

  蘇大強挺滿意自己現在的生活,他現在唯一擔心的是蔡根花會不會永遠做下去。兒女都不是他能操心的。明成離婚的事,明哲沒與他說,他當然也不會主動詢問明成家裡過得怎麼樣。

  明玉本來心情就已經被自己的出身搞得很不怎麼樣,又被舅舅被明哲接二連三地提醒她是蘇家人,蘇家就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陰魂不散,她的情緒更低落。中午破天荒關了手機在辦公室的套間裡睡覺,一直睡到三點,起來,情緒依然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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