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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不,大哥,我跟朱麗還有其他原因,今天晚了,我明天再跟你說。再說我現在失業,即使朱麗願意見我,我也沒底氣見她。你一路過來很累,我們還是休息吧。」

  明哲這會兒總算恢復一點元氣,剛才被傳真打擊大了。明成的話他理解,他年初也曾失業過,知道失業的丈夫看見辛苦工作支撐一個家的太太是如何的心虛。他終於又支起頭,擺手道:「我一路睡過來,不困。難得我們兩兄弟今天能坐一起推心置腹地談,我們有幾年沒好好談了?好像我出國後就沒好好談過。不過以前都有媽呢。」

  明成又是連聲附和,可不是,以前媽在的時候什麼都會解決好。於是,他便詳細把部門投資被騙,他得罪周經理,兩個月幾乎沒有業務,被公司解聘掉,朱麗與他關係的一波三折,等等,都一股腦兒地說給了大哥。明哲這才明白,明成與朱麗的離婚,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自己動手倒了兩杯水,一杯給明成,道:「你們的事,看來只有以後再找機會。但前提條件是你得收起懶骨頭,好好做事了。」

  明成點頭,「我已經倒楣到極點,大哥,以後的曲線只會往上了。」

  明哲正色道:「那也得靠你自己努力,別陷在低谷爬不出來。你別學舅舅,你以前也是常靠在媽身上靠山吃山,你從今好歹收起你的懶骨頭和依賴心,好好做事,別做第二個舅舅,那樣你一生就完了,你知道嗎?」

  明成又點頭,知道大哥推心置腹地與他說話,全是為他好。

  「工作方面會不會有問題?要不要我們一起找人幫忙?」

  明成忙道:「我自己會找路子,我做的是外貿,下周出去找個朋友的公司掛靠一下,你別替我擔心,我又不是小孩。」

  明哲起身,又把明成拉到燈光下看看他的傷,聞到明成頭皮發出的一股酸臭。他索性拿來絞得半濕的毛巾細細替明成將頭髮洗了。他在明成頭頂儘量輕柔地幾乎是一絲一絲地洗頭髮,明成在他手底下紅了眼圈。

  兩兄弟一晚上都沒睡好。

  明哲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過去,一覺醒來已經晚了。明成不願跟著,他只有自己去父親家。也不知是來早了還是來晚了,鐵將軍把門。他就下樓找了處樹蔭等待,估計父親是出去買菜未回。

  等了好久,才聽轉角處傳來熟悉又不熟悉的笑語,不一會兒,見父親騎著一輛小三輪車從轉彎處出來,車上放著一些菜蔬。保姆蔡根花短小的兩腿小跑似的跟著,卻還是能與蘇大強說說笑笑。明哲見蔡根花兩個多月保姆做下來,太陽曬得少了,原本芝麻似的黑臉竟然白了許多,臉頰也豐潤不少,看上去比他第一次見她時候年輕了幾歲。

  明哲記憶中,父親似乎從來沒那麼歡笑過,說話聲音除了那次在明玉車庫門前的號叫,從沒那麼響亮過,看來父親現在過得不錯。明哲心中一時有點矛盾,兩隻眼睛在兩人之間打轉了好久,一直等到他們接近,看到他,歡聲笑語戛然而止。這令明哲感覺其中很是有鬼,隱隱生出一絲擔心。

  明哲幫父親把三輪自行車推進車庫,與蔡根花一起拎菜上樓。看看那麼少的菜,明哲忍不住問:「這些夠吃嗎?」

  蘇大強笑嘻嘻地道:「夠吃夠吃,冰箱裡還有。」

  說到冰箱,明哲立刻想到那台果然沒法放在廚房,最後不得不放在客廳裡的碩大西門子零度冰箱,整個夏天,那玩意兒肯定對客廳溫度的居高不下居功至偉。明哲進門拉開冰箱,卻見父親緊著要買的冰箱壓根兒沒通電,估計是為了省電。室溫的冰箱裡有的也就幾隻雞蛋。

  而讓明哲暗歎的是,父親迫不及待地交上一份購菜清單讓明哲給他報銷。更讓明哲差點歎岀聲來的,是清單所列,比之今天父親準備大宴兒子所買的實物更豐美。明哲不是明成那樣不知五穀的小資,他看著最後三天購入的四隻各一斤多的雞腿,一條活鱸魚,一隻魚頭,兩條合一斤多的鯽魚,一斤多點的活對蝦,三斤多的豬後腿肉,兩斤多排骨,和花色繁多的各種蔬菜水果,以及牛奶若干,再想想冰箱裡的空空蕩蕩,不由自主地搖頭。但他慎重起見,還是問了一句:「爸,這幾天來客人?」

  「沒,沒人來。」蘇大強的站姿一如他以前買了書到校長那兒簽名報銷時候的恭敬,笑容也如出一轍。

  明哲的嘴唇微微掀動一下,但什麼都說不出來,難道讓他當著蔡根花指責父親造假?他看著父親貌似單純的笑,胃裡猶如吞了一隻蒼蠅似的難受。真不幸被吳非言中了,吳非說「估計你老爸拿出來的帳單得讓你啼笑皆非」,果然,父親很不爭氣,連造假都造得沒一點幽默,天下最可恨的是漏洞百出的陷阱。當年媽不知怎麼忍受過來。想到那份傳真,明哲心中如骨鯁在喉,對這個父親實在有點打不起精神。但他不準備與父親說明玉傳真的事,父親也是可憐的,算了,別刺激父親,他真怕又聽到父親的號叫,他沒明玉強硬,可他也對父親心中感受大變。

  明哲不與父親多說,走進廚房交給忙碌的蔡根花一百塊錢,直接打發蔡根花去菜市了事。等蔡根花一走,屋內留下父子倆,明哲才回來搬椅子放到父親屁股後面,按父親坐下,他自己坐在對面,將帳單遞回給父親。「爸,這份帳單,兩個月合計四千多點。你跟我說實話,擠去水分,你的實際消費是多少?」

  蘇大強一聽,兩隻耳朵紅了,忙低下頭去不敢看兒子,可還是吞吞吐吐地道:「沒水分,一點沒水分。」

  明哲只好把父親往好裡想,將髒水潑給外人,試探著問:「是不是平時爸自己不去菜場,由保姆去買菜,她報多少你記多少?」

  蘇大強如逢大赦,忙順著道:「是是是,平時我不去菜場,你要來我才去。」

  明哲也不知道父親這話是真是假,總覺得假的成分占多數,他不想把父親往壞裡想,可偏偏父親做出來的事誘導著他非往壞裡想不可。他指著帳單,看著父親道:「爸,看來蔡根花有問題。帳單上這麼多菜,你們兩個人吃不了,你冰箱又沒通電用,菜去哪了?等下我找蔡根花談談,不行就讓她收拾收拾回家吧,我們不能找個手腳不乾淨的人做保姆。」

  蘇大強一聽急得手足無措,汗流浹背。他從來是不會放心讓蔡根花一個人去買菜的,買菜時候問價交錢都是他親自經手,絕不假手他人。他確實做了假賬,想從明哲那兒多掏一點錢出來,反正兒子掙的是美金,錢多,也不會在乎那一塊兩塊人民幣。他也準備好了接受明哲的嚴厲詢問,大不了一聲不響就是,兒子總不會學老婆那樣對他嚴刑逼供。但他沒想到,兒子有懷疑沒逼供,卻怪罪到蔡根花頭上,聲言要開除蔡根花。他急了,可越急卻越想不出該說什麼,憋岀一頭大汗之後才冒岀一句話:「不要叫小蔡走。」

  明哲看著父親的可憐樣子,不忍心,可為了事實,他只有堅持道:「再好的保姆,如果做人不誠實,還是不能留的。回頭我會與表姑解釋一下原因,免得表姑誤會。」

  蘇大強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蔡根花怎麼能走。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蔡根花面前找到當家做男人的感覺;有生第一次獲得別人的尊重甚至順從,他說東蔡根花不會往西;有生第一次他說話的時候不用看人臉色可以自由發揮想笑就笑;有生第一次被別人實心實意地豔羨著崇拜著只因為他會熟練操作電腦,為此他高興得都快睡不著,有意在電腦面前晃來晃去地操作以收取幾乎不識字的蔡根花的敬仰。為此他磕磕碰碰地在鍵盤上碼了一篇又一篇的短文,最初只是簡單的日記,後來則是一篇篇的讀書筆記。寫完讀給蔡根花聽,直把蔡根花忽悠暈了才心滿意足,以後蔡根花就一直追著他喊「蘇老師」。蔡根花如果走了,他還往哪兒去找那麼合意的人?往哪兒去找這種有生第一次感受到的精神層面的快樂?可他越急越沒法說話,唯一能做的只有扯著衣襟抹眼淚。

  看到父親的眼淚,明哲慌了,不敢再問,怕逼得父親眼淚之後還有更大動作,「爸,你別哭,別哭。」但明哲還是狐疑地看著那麼委屈的父親問了一句:「是不是保姆欺負你了?」

  這個問題容易回答,蘇大強忙哽咽著道:「沒,小蔡很好,沒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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