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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蘇大強聽了高興得拍手,沒想到朱麗那麼容易就答應,電腦可不便宜,果然朱麗比明成講理。蘇大強忙湊過去,將臭臭的頭皮湊到明成鼻子底下,沖手機大聲道:「朱麗啊,你那台印表機很慢,店裡說用雷射印表機就快了,而且列印出來效果跟印出來一樣好。你們單位有沒有雷射印表機?搬一台給我用好不好?」明成被他爹熏得連忙避開臉,手機交給他爹專用。

  朱麗被公公說呆了,單位又不是姓朱的,她怎麼可能往家裡搬印表機啊。她只得道:「要麼把我們家那台噴墨先搬過來你用著,再說也是用慣了的。別急,反正時間多,多花點兒時間打字沒事。那麼大東西,我可不敢從單位裡拿。」

  「那單位裡拿些紙沒事吧?我還需要紙。」蘇大強急切地說。

  朱麗微微皺了皺眉頭,怎麼又是從單位裡拿,拿單位當家了。但她還是好聲好氣地道:「我跟明成說一聲,讓他拿紙給你。」

  蘇大強拍手叫好,忙挪開身子,將電話還給明成,小碎步出去緊著說給遠房表妹聽,顯得自己很有面子。明成厭惡地看著他出去,拿回手機,卻忍不住拿出紙巾將表面擦了擦,才跟朱麗說話:「朱麗,印表機我們留著自己用,給他買台國產的。怎麼跟敲竹槓一樣。」

  「給他,給他,他用熟的。」攤著這樣的公公,她尊敬熱愛不起來,只有保持冷靜,以禮相待,心說就拿他當客戶對待吧,還有什麼大不了呢。

  明成答應,但出來時候對他爸很沒好臉色,那個什麼一表三千里的表姑在也不管。蘇大強看見明成臉色不好,不敢多說,一直低頭哈腰的,但看著明成走了他又眉開眼笑,成功,電腦印表機都有了,做人,這才叫愜意。心中很自然地冒出一個大膽念頭:老婆要是早死幾年……不過也不晚,他還有大把力氣大把時間過他自由自在有人伺候的神仙日子。

  吳非的父母趕著辦簽證,有些表格需填,要用英語,他們毫不猶豫就找上明哲。他們可不知道女兒正與女婿冷戰。

  為這事明哲電郵找吳非,吳非當然得回電。一來一去,話就自然而然地說上了。說上之後,就恢復正常,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夫妻之間只要不是離婚,一向就是這樣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地消化矛盾,繼續不溫不火或者熱熱鬧鬧地過日子。明哲覺得自己這回又退了一步,吳非則是覺得自己又沒堅持到明哲明確表態。

  所以明哲到底還是記住了教訓。就算是吳非有上海人特有的精明吧,他以後得留意著別碰那底線了。否則山高水遠,他哪兒管得著。這不,吳非專心起了事業,工資大大提高,明哲心想,即使不要他的那份收入都行了。想到吳非父母即將辦好簽證赴美,他們一家帶著寶寶和和美美過吳家的日子,他這個寶寶的爸爸倒是像個不相干的人。

  明哲不得不再次翻出明玉教訓他的話回味。他在美國的後院真會失火嗎?即使他不願意面對,可也不得不承認:會。如今吳非努力工作,後院失火的物質條件將越來越成熟。明哲歎息,做人真累,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還按下東頭翹起西頭,麻煩。

  但麻煩歸麻煩,明哲不敢怠慢了,每天都發郵件給吳非。週六又把父親家裡請了保姆,明成將自家電腦印表機一起搬給父親用的事兒都寫給吳非。吳非因為以前自己徑直找上朱麗要他們老二家岀公公房子的錢,心中還是有點歉疚的,看了明哲的郵件後,便打電話給朱麗道謝。既然壞事要直接找上朱麗,好事當然也得直接找上朱麗道謝。

  朱麗也好,正好吃早餐,便把昨天與公公的對話原原本本說給吳非聽,與吳非一起取笑幾句。吳非暗呼僥倖,幸好這個公公沒住到美國來,也算是明哲當初失業的因禍得福。否則,有明哲這麼個沒原則孝順的兒子撐腰,這個貪得無厭的公公來了還不知會膨脹到哪兒去。當初與婆婆一起來的時候一點兒沒覺得,只覺得這個公公安靜得像影子。

  明哲公司組建新部門的工作稍微閑下來,他便開始系統性地整理父親的談話和從明玉車庫搬來的資料。他覺得父親的敘述實在是太見不得人,沒法在比較公開的博上面亮相,於是花錢買了一個空間,自己做一個封閉性論壇,將位址和密碼發給大家,通知大家以後在論壇集會。他硬著頭皮扔上去第一篇整理稿。這篇短短的文字,卻是明哲幾夜考慮的心血,既不能罔顧父親的怨恨,又不能詆毀他尊重了那麼多年的媽,更不能放棄事實,所以他只能筆削春秋,他好生為難。

  但為難歸為難,他還是擠牙膏似的寫出一些,可他只敢扔上去一段,他得看看弟弟妹妹吳非朱麗們的反應。

  「爸爸媽媽雖然同一籍貫,但從不相識。爸爸從小隨爺爺進了城裡,是城裡的居民戶口。爺爺早逝,奶奶含辛茹苦將爸爸拉扯成人。爸爸高中畢業後留校做圖書館管理員,一做就是十幾年。媽媽是小鎮的居民戶口,外公身體不佳,全家靠外婆替人漿洗縫補帶小孩掙點口糧。媽媽初中畢業,自己找關係成為鎮衛生所臨時工,開始掙錢養家,不久轉正。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奶奶擔心蘇家絕後,一直張羅爸爸相親,但是直至爸爸三十依然無果。奶奶只有將目光投向爺爺鄉下老家,委託親戚物色兒媳。因此,爸爸媽媽得以相識。」

  明哲是半夜將這段家史扔上網的,早上一醒,第一件事就是蒙矓著雙眼打開電腦看有沒有訪問。結果,裡面只有一個訪問,一條留言,是吳非的。吳非的留言很簡單,帶有調侃,「於是爸媽結婚,然後有了明哲、明成、明玉。年初,媽去世。而蘇家的生活還在繼續……」

  明哲看了一笑,知道吳非調侃他寫得過於簡單,既然如此簡單了,那還不如精簡到底,就像她寫的那幾個字。明哲心說,其實他所寫的捏巴捏巴還真與吳非寫的差不多,最多多了一些當時的環境人物。把那些不相干的枝枝丫丫裁了,差不多只剩吳非所寫的這幾個字。可是,讓他怎麼寫那些相干的枝枝丫丫啊。

  問題是,不寫那些曾令父親號叫的枝枝丫丫,又怎能達到他寫家史的初衷?他寫家史,不就是為了發掘家庭發展到如今這不健康狀態的原因,以使大家體諒過去,和睦相處嗎?尤其是明玉。但如果憑第一段被削得差不多的寫法,還如何發現矛盾,解決問題?

  明哲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揭露與掩蓋之間的矛盾,很是犯難。但他很想聽聽明成和明玉這兩個當事人的意見,忍不住又給兩人發了短信,「我把家史第一段放上論壇了。」

  明成接到短信時候,正在上班路上。他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上了大巴,擠在沙丁魚似的人叢中間,一手拉吊環,一手緊緊護住他的包,根本沒法看手機短信。這算不算是經歷中獲得經驗?明成苦笑。他沒與朱麗說的是,他最近苦悶,被周經理擠對慘了。雖然已經不屬周經理管轄,但那麼多日子的業務做下來,很多業務與周經理的重疊,改線,哪有那麼容易,他多少套路周經理全知道。而他新換的部門,經理不願意得罪周經理這樣的人,對明成口頭鼓勵幾句,但實際效用有限。所以明成一肚子的煩心事,可是回家沒人說,即使朱麗在他也張不開口。他一堂堂男子漢,總向老婆訴說受別的女人欺負,說多了,連祥林嫂都不如了。晚餐每到小餐店坐下,不由自主就嚮往啤酒帶來的爽快,每頓飯小菜可以簡單,可是酒非喝不可。不,他這幾天沒有應酬,無酬可應,圈內的朋友最先還招呼他幾句,現在都淡岀他的視線,客戶也不多,僅有的也被周經理破壞了。他沒應酬,他只是自飲自酌,他沒好意思告訴朱麗。

  到了公司,明成才看到大哥來的短信,覺得大哥真是沒事找事有些迂。但還是立刻打開電腦進入論壇。一看明哲扔上去的那麼小小一段,覺得大哥沒把媽媽所受的委屈說出來,這事兒他倒是曾聽媽媽說起。他十指飛快,趁別人還沒上班,錄下一段文字:

  「據我所知,爸爸媽媽的會面是小姑婆安排。為此,媽媽特意向同事借了一件九成新印花罩衫,一條灰色毛滌褲子。但是見面之後,媽媽很是失望。回到家裡與外婆一說,外婆卻是非常贊成,竭力動員媽媽嫁給爸爸。因為城裡的工資基數高,每月副食品供應比鄉鎮多,外婆希望大女兒的出嫁能拉家裡弟妹們一把,把他們都帶到城裡去。尤其是弟弟,我們的舅舅,待在小鎮是沒出息的,男孩子必須往外走,帶路人就靠媽了。但媽媽不喜歡爸爸。外婆動員不成,就來了武的,更拉了外公給媽媽跪下,逼媽媽就範。媽媽沒有辦法,最後只好嫁給爸爸。」

  逼婚?可憐的婆婆。朱麗正因為近來發生的一些事檢討婆婆對待公公和對待明玉的態度,看了這一段,不由寄予無限同情,某些懷疑之類的心思都不好意思再想。都知道強擰的瓜不甜,公公與婆婆的相處為什麼如此不融洽,在婚姻的最初已經註定。

  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記得以前看的書上說,當時由於戶口關卡極嚴,農業戶口與城市戶口之間的差異簡直是天上人間,遷入一個上海市的戶口,在人們月工資才不到一百元時候,就需要交一萬多城市建設費。所以很多農村最美的女孩嫁了城市最醜的郎,那個年代的畸形產物啊。或許有的人是心甘情願地以為高攀,但是婆婆是一開始就不願意。朱麗搖頭,天下竟有這麼狠心的父母,肯如此狠心推女兒入不幸婚姻的火坑,只為換取獨養兒子的進城。明成家的外公外婆極端重男輕女。

  朱麗在明成的帖子後面跟了一帖:「媽被重男輕女的思想害了。」趕緊上班忙碌去也。

  明成一見,也跟了一句:「可是媽如此犧牲帶進城的舅舅也不見得多待見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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