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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後面的蘇大強坐在寬敞的位置上氣息稍緩,忍不住輕輕問道:「我們去哪兒?」

  明哲這才有時間回頭對父親說:「我們去明玉的車庫,看看有幾件傢俱可以用的。還有些老檔資料需要爸指點著整理出來保存,留作紀念。」

  「我不去!」蘇大強堅決給出答案,「放我下車,我自己走回去。」

  明玉不清楚他們搞什麼名堂,怕老爹拉開車門在車流中跳下去鬧出人命,只得摸索著東尋西找鎖上車門。明哲沒把父親的話當回事,也不明父親幹嗎要拒絕去,不理。「明玉,你家附近有沒有早餐店,我們起床急了,都還沒吃飯。」

  「有,大門出去朝右,有一家比較乾淨。」明玉不想摻和太多,只就早餐就事論事。

  蘇大強果然開始拉門,一邊喃喃不絕,「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去。」

  明哲忙道:「爸,你別使那麼大勁,這車子貴,拉壞門把手,修理費都得成千上萬元。這是明玉公司的車子,你賠不起。」

  聽說弄壞門把手得賠那麼多錢,蘇大強果然罷手。他束手無策地坐在車後座,全無反抗措施,可又非常不願前去車庫整理,憋了半天,一張臉憋得通紅,終於又嘶聲道:「我不去,你們不要逼我。」

  明玉奇道:「我車庫怎麼了你了?我還正打算著賣掉車庫呢。你不去整理出來,等我把車庫一賣,裡面東西隨便買主處理,你想要也沒了。」

  「沒了就沒了,買新的,我不要那些舊的。一件也不要。」

  明哲奇道:「為什麼不要?那台25英寸電視機還是我上回來時給買的,用著不錯啊。冰箱之類的電器我去看看,如果太舊了就換。最近我手頭緊,能用先用著,過一陣我給你換,別浪費。」

  明玉心說,有些老實人不是真老實,而是平時沒辦法沒環境沒能力使壞。真正到了有人寬容他可以使壞的時候,他什麼「妙著」都想得岀來,而且笨招數簡直是匪夷所思。她笑而不言,隨便明哲去應付。反正她把人送到車庫門口就算大功告成。而她家社區已經遠遠在望,雖然還隔著兩盞紅燈。

  「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寧可沒電視看,沒冰箱用,我不敢浪費你的錢。放我下車,我寧可回明成家。」蘇大強拍著車子像小孩子耍無賴似的叫喚,但是又不敢大力,真怕弄壞明玉公司的車子,賠錢還得明哲頂著,他更怕明玉的黑臉。

  明哲微怒,爸這是什麼話,什麼叫不敢浪費你的錢,怎麼跟耍無賴似的。明玉聽了,心說老爹幹嗎如此仇視她的車庫,難道漠視她,就可以連車庫也一起漠視上了?難道可以為此放棄放在她車庫的舊傢俱?呸。愛玩玩,反正她給了期限,超過期限她二話不說就賣車庫。明哲與明玉一時都不搭腔,兩人一起沉默,任這蘇大強繼續在後面拍著車子叫「不去」。他們都覺得不可理喻,也開始隱約覺得媽以前禁止爸說話可能有她的道理,雖然明哲覺得這麼想很對不起爸。可有時候當民主遇到不可理喻,真令正常人無計可施,頭大如鬥。

  明玉安靜寬敞的車廂裡面,蘇大強的叫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淒厲。明玉終於忍無可忍,在最後一次紅燈前回頭道:「叫什麼叫!不去就說個理由嘛,又不是什麼大事。」

  明玉一聲喝,蘇大強立馬沒了聲音。明哲喘了口氣,又歎了口氣,對這個父親真是又無奈又可憐。可還沒等明哲說話,車後傳來了蘇大強輕輕的啜泣聲。明玉一聽先翻了個白眼,恐怖,她反正是到地方把鑰匙一交就離開,閒事少管。她沒法理解蘇家所有男人,只有大哥還正常些。

  明哲卻不忍看著父親哭泣,只得道:「爸,等下你只要站外面,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不用你動手也不用你費力。這樣行不行?電器什麼的你不要也行,等我發工資了給你買新的。但有些有價值的資料還是得要你過目指點一下的,比如結婚照生活照啊之類的東西,我都不知道你們放哪兒。」

  明玉氣得心說,這算是怎麼回事嘛,她在車庫門口挨揍,她這車庫就成洪水猛獸了?挨揍的是她,又不是老爹,他怕個什麼。

  蘇大強聽明哲對他講理了,才大著膽子吸著鼻涕道:「明哲,我不要見那些舊東西,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麻煩你們啦,求求你們。」

  明哲無語了。明玉則是淡淡地道:「為什麼到這會兒才不想見舊東西?以前每天不是都待在裡面打轉嗎?媽去世後不也是你自己主動提出回家的嗎?還是我載你回家你翻出銀行存摺之類的東西,你那時候見到這些舊傢俱不知道多開心。還有,我們上回與朱麗夫婦商量你歸誰管,你不也出現在老屋嗎?那時候能見舊東西,為什麼現在就不能見了?爸,請你解釋,不要回避。」

  明哲聽了,不得不輕咳一聲,提醒明玉不要對爸這麼理性,這是爸,而不是她部下,不可以用這種太過平等的語調說話。明玉卻不搭理,將車正正停到她車庫前,打開門鎖,自己先跳下。這邊明哲也早跳下,並快手打開父親一側的車門。但是,他才打開車門,蘇大強立刻恐懼地挪著屁股鑽到另一側車門。明玉一見就把那側車門也打開了,一道明晃晃的陽光暫態打入,晃得雙眼含淚的蘇大強一聲驚叫,再次抱頭撕心裂肺大喊:「你們不要逼我,求求你們,你們行行好啊。」

  明哲與明玉兩人的目光越過車頂對視,兩人都是又驚又疑。幾件破傢俱,何至於鬧得父親如此害怕,畏之如蛇蠍?明哲不知所措,頭皮滋滋發麻,不忍看父親的害怕,不忍聽父親的哭泣,只得一手關上車門,歎一聲氣,對明玉道:「明玉,麻煩你辛苦一點,送爸回明成那兒。」心說車庫裡的東西他就自己動手整理吧。

  明玉卻看著爸的恐慌疑竇頓生。即使說怕鬼,媽死後爸兩次回家,都沒見今天的要死要活,最多只有低著頭像認罪態度很好似的,哪兒都不敢看。為什麼今天反抗得如此激烈,難道是吃死了明哲是個孝敬兒子,不會違逆他?那又何必一把鼻涕一把淚做得那麼可憐?似乎背後有隱衷吧。

  明玉俯身盯著蘇大強若有所思,蘇大強在女兒的淩厲的目光下無所遁形,不由自主地又挪著屁股避向明哲方向。

  明玉心中疑心更甚,略略抬眼看一眼皺著眉頭的明哲,當機立斷,聲音雖輕,可口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爸,你的行為非常蹊蹺,讓我不得不懷疑媽的猝死與你有關。你抬頭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只好提請公安機關介入。這對我不是難事,你應該看到我對明成的處理,也應該看到明成到裡面轉一圈出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啊?」明哲聞言,倒抽一口冷氣。但想起爸媽夫妻多年,爸爸卻在媽媽過世後多次提及怕媽媽的鬼之類的話,他當時就有過懷疑。而爸今天的舉止更是可疑,明玉的問題雖然犀利無情,可是,他竟然也覺得明玉可能有理了。但明哲還是道:「明玉,公安……」

  明玉抬頭就是一句:「大哥閉嘴。」一下堵住明哲後面的話,她瞭解,大哥肯定是想在內部先解決了矛盾,但是,可能嗎?若是可能,爸早在路上就開口了,何必等到現在。她怕大哥繼續阻撓,打開車門坐回駕駛室。她一邊啟動,一邊冷靜地道:「爸,我們兩個好好地慢慢地談。」

  蘇大強嚇蒙了,他怎麼也不會忘記高大強壯的明成出獄時候的模樣,他瞪著眼睛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被明玉關車門的聲音驚醒,他聽明玉說話才不到一半,立刻懼怕得大力拉開車門狂沖出去,一頭撞上外面正是焦急的大兒子。腿一軟,晃悠晃悠順著明哲的腿滑到地上。明哲嚇得連忙彎腰想扶起父親,但蘇大強卻忽然捶著地面爆裂似的大哭起來,哭聲淒厲,邊哭邊訴,撕心裂肺的聲音令人不忍卒聽。

  「我沒害過人,我一輩子沒害過人,你們都冤枉我,我被你們媽害了一輩子,你們都瞎眼了嗎?你們都沒看到嗎?啊……啊……啊……」

  一向膽小怕事,走路無聲無息,臉上總是掛著諂媚笑容的蘇大強此時瘋了一樣,老淚縱橫對著蒼天號叫,仿佛是想申訴過去三十多年所受的荼毒,仿佛是想痛泄過去三十多年被壓制的抑鬱,仿佛是想找回失去三十多年的公道。他雙手無意識地一拳一拳地捶著粗糙的水泥地上,任滾滾眼淚沿著皺紋飛濺,任蒼蒼白髮映著晨光顫抖,任雙拳在地上敲出烏青,敲出血痕,最終敲出熱血。他號叫,他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熱血又在體內奔騰,他感受不到痛楚,他只感覺到終於一訴胸臆的快意。他只是直著脖子號叫,叫得痛快,叫得酣暢,終於叫出來了。雖然是被類似年輕蘇母的明玉逼出來的,但他終於叫出來了。

  車外站著的明哲驚呆了,剛剛跟著走出車門的明玉也驚呆了,兩人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發出如此大的響動,仿佛是西風曠野中一條受傷老狗的哀號。

  明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輕輕抱住正對天哀號的父親,像是抱著寶寶似的,輕輕安撫著他。很久很久,父親的號叫聲才輕了下去,周圍卻圍上三三兩兩的看客。明玉不得不違背「原則」,輕道:「去我家吧,大家坐下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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