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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明玉看看石天冬結實高大的身材,不由得笑了,一天來難得的好心情,之前就是與柳青說話的時候。心說這不是你背得動背不動的問題,而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我自己走,在病床上躺了一天,關節都酸,還是出來活動活動。你不是說去香港了嗎?我看你在網上這麼說。」說著明玉便回頭往外走。

  石天冬仔細看著明玉走路,見她下臺階時候腰部僵硬,看似不穩,搖搖晃晃如風吹即倒,便毫不猶豫一把抱起明玉。「我剛夜班飛機回來,幸好能遇到你。你今天一天都沒開機。你網上叫瘦高個兒?」

  明玉大窘,雙手撐開石天冬,「放我下來,別……多不好。」

  可石天冬沒放,「別不好意思,你現在只是病人,我作為一個朋友不忍心看你東倒西歪一個人走。你怎麼一個人出院?你不知道多危險?讓人撞一下怎麼辦?幸好我來得及時,我還擔心岀關時候磨蹭太多時間,你已經睡覺休息。傷哪兒?」

  明玉此時心中已經萬分確定石天冬是專程為她回來,雖然石天冬並沒有大吹法螺地表功。她無奈讓石天冬抱著,心中念叨這段路快快到頭,「背部也有傷,不過幸好沒有骨折。謝謝你特意過來看我。我想去海邊的別墅療養兩天,你介不介意這會兒送我過去?」

  「好。」石天冬小心不敢將手碰上明玉的背。

  「那就先回我市區的房子,我車子還拋在外面。昨晚上,我回家很晚,下車時候……被人突襲了。」石天冬抱得很規矩,大約是他力氣大,沒太造成兩人太親密的接觸,讓明玉安心不少,可兩條手臂還是不知道往哪兒放。安心下來,就好像是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像是跟極熟悉的人說起極普通的事一般。卻因為石天冬的大手一緊,才想到她會不會太唐突。

  「我在網上看到了,抓到沒?可惜關不了幾天。」這幾天本地網站本來轟轟烈烈地傳播著蒙總的豪門恩怨,大家熱熱鬧鬧地細數蒙總這個名人的二奶有多少,兒女有幾個。石天冬因為關心明玉,時刻追蹤這些八卦,沒想到今早出現一條爆炸性新聞,說有年輕女性高層因為抵制分家而被打。石天冬關心則亂,一下就聯想到會不會是明玉。照著明玉給他名片上辦公室的電話打回來一問,果然是。他想都沒想便請假買到機票回來。當時也沒想回來能不能見到明玉,就那麼回來了。回來在住院部問詢台受阻,才想到有些人不是他尋常想見就見的。他覺得很運氣,非常幸運,居然會碰到明玉一個人悄悄出院,被他撿了漏網之魚。

  明玉微微皺了下眉頭,道:「抓到了,本來想做點手腳關他一陣,但早上我被朋友軟化了。估計明天還會有人來軟化我,所以不想再住下去。我剛決定,關他四天,而且……而且……不說了,極其窩囊。」

  「如果是怕他們來煩才出院,你儘管回去住著,我替你把門。不能傷沒好透就出院。憑什麼要放過那人?」

  明玉有苦難言,怎麼跟石天冬說,打她的是她嫡親二哥?好在石天冬走得快,很快就到停車場,停車場有計程車,石天冬放下明玉,扶著她屈身鑽進去,明玉不免扯痛背部,一張臉齜牙咧嘴。石天冬看著心疼。上了車,石天冬對坐旁邊的明玉道:「你背部靠著椅背痛嗎?要不趴我肩上?」說著便微微側身,將肩背朝向明玉。明玉本想不靠椅背地坐,可計程車開得橫衝直撞,還沒轉出醫院大門,她已一次次無力地被拋向椅背,無奈,只好倚上石天冬肩膀。

  靠近了,聞到石天冬身上一股甜甜的奶香,異常怪異,卻奇異地安撫了明玉。而石天冬又是歡喜又是擔憂,歡喜是因為喜歡的人終於靠近他,而擔憂的是,可見明玉的背部真是受傷很重。他不敢動一下下,怕無力的明玉從他肩上滑落,又得挨痛。他尷尬地找話說:「你不如明天就放他出來,我代你揍他一頓。」前面的司機聽了一笑,大約想起以前年輕時候為女朋友拔出拳頭打情敵的光榮壯舉。

  明玉聽了也不由得好笑,她雖然年輕,可心態早不年輕,石天冬的話讓她感到石天冬像個大孩子。但是石天冬憑什麼身份幫她打架?她只笑道:「再說。」

  石天冬「哦」了一聲,便噤聲。心想明玉可能是顧慮到了身邊的司機,不便多說。她這種人做人肯定謹慎。

  明玉看著石天冬很快服從,心中咚的一下,不自禁地想到以前家中母親吩咐什麼,父親都是「哦」一聲順從,與眼前石天冬的做法一絲不差。她很不願意看到石天冬順從她,就像當年父親順從母親,那是畸形,那不正常。她心中不由得種下一個疙瘩。

  一時,車內陷入沉寂,只有汽車底盤的發動機聲迴響。

  坐了會兒,從車窗吹入的夜風吹得明玉遍體生寒,她輕輕吩咐:「把窗戶升上吧,有點冷。」

  石天冬心中挺奇怪的,他不覺得冷,反而還想叫司機開空調呢。但既然明玉那麼說,他就照做,估計她身體比較弱。他看看後面有氣沒力坐著的明玉,忍不住道:「回醫院去吧,我看你還沒恢復。」

  搖頭需要力氣,說話也需要力氣,但說話所費力氣似乎少一點,所以明玉選擇說話:「不回。」

  「醫院肯定沒家裡舒服,人多,煩,又有股臭味,但你需要治療。你看上去弱不禁風。」

  「不回。」明玉回答得有點任性。今天她已經受夠醫院,出來才感覺到,醫院裡的她渾不是平常的她,醫院裡的她多愁善感,沒了平日裡的堅強執著殺伐果敢。今天淩晨驗傷上藥之後,只留下秘書陪她。秘書雖然殷勤,但勞累了半夜,沾到枕頭便睡著,留她對著雪洞也似的病房發呆。明玉知道她只要哼哼秘書便會起床小心伺候,但她沒出聲。她只是秘書的職責,而非秘書的擔心,而且她還是上司,她得保持尊嚴。那個時候她最需要有人聽她的哼哼唧唧,陪著她同仇敵愾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罵人,需要有人陪她無聊說話分散她痛覺,但沒有,她只有一個人對著陌生的冰冷的環境發呆,任一顆心被深深的恥辱吞噬,她甚至都不願流淚。今晚回家肯定也是獨眠,但起碼安靜,睡不著的時候她可以看電視看書上網,而不是讓腦海中的一幕一次次重演。醫院裡,她不是她。

  如果她住在醫院,明天太陽升起時,被動將會重演,人們可以直進直岀她的領地,她沒法拒絕別人的所謂善意探望。而且其實她並不喜歡柳青的鎮定理智,雖然她相信柳青肯定是為她好,她更需要看到柳青的失態,就像剛才石天冬的發怒,所以她明天也不想與柳青討論關於蘇明成的處理。她都虛弱成這樣了,她不想隨時戴上假面,她只想任性。在醫院裡,她覺得無力。這些,石天冬可會知道?當然,她也不會對他說起。

  石天冬自然不會瞭解明玉的真實感受,他只聽到明玉的任性。他只能笑笑,心裡盤算著等下怎麼從明玉嘴裡問出打她者的有關情況,什麼東西,男人的拳頭是拿來打女人的嗎?

  計程車很快到明玉住的社區。明玉被石天冬小心扶下計程車,站到地上,一眼驀然看到眼前熟悉景象,一時無法動彈。眼下星月當空,路燈昏黃,車還是那車,車庫還是那車庫,時間還是夜深人靜,此情此景,與昨天挨打時候何其相似。相似到她恍惚能聽見身後又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腳步聲,相似到恍惚又有一陣掌風淩厲刮過,就像淩晨一次次出現在她記憶中的場景,那是她恥辱的開場。她的腦袋開始熱辣辣地疼,疼得天旋地轉,可睜眼閉眼都避不開眼前這一幕熟悉的場景,那她最後被扯著頭髮扇耳光的場景。

  石天冬只覺手上的明玉越來越重,忙一把抱緊,急著道:「我送你去醫院,你別硬撐,你應該就醫。」他看到明玉額頭細細冷汗,不再猶豫,抱起明玉走向她的車子。

  「快帶我離開這裡,去別墅。我不要去醫院,否則我翻臉。」明玉急切地只想逃離這個地方,她現在是那麼虛弱,她無法停留在這個令她受到極端恥辱的地方被迫回憶,她必須逃離。

  石天冬猶豫了一下,卻明明白白看到明玉閉著眼睛滿臉是張惶是害怕,而不是在醫院門口時候她雖然滿眼疲累,可眼睛鎮定自若。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明玉慌亂失態,他都沒時間細想,將明玉抱起,長腿一邁,便向另一邊的車門走去。

  明玉的車子石天冬不熟悉,再說右手攬著一個隨時倒下的人,左手費好大勁才將車門打來,卻覺得明玉虛弱得都站不住,他擔心地問:「可以嗎?我們去醫院吧,聽話。」

  挨打一整天了,終於有個溫暖強壯的懷抱讓她棲身,不,應該說從小到大,今天才有溫暖懷抱。明玉只記得很小時候生病發燒,到媽媽的醫院打針。很多小孩子都是被他們媽媽抱著,她也想驕傲地靠進穿著醫院白大褂的媽媽懷裡,可是被媽媽推開,媽媽從來不曾抱過她,爸就更別說。她昨晚挨打至此,都沒想誰來安慰她一下,抱抱她疼愛她,她腦子裡一絲這樣的念頭都沒有,反正從小到大生病受傷哪次不是自己挺過來,可沒想到最虛弱的時候,身體和心裡都最虛弱的時候,一個懷抱包容了她。她不再害怕,不再恥辱,只覺得滿心的委屈。

  石天冬見明玉好久不回答,擔心地退開她一些怕她是不是昏迷,卻看到明玉滿臉的淚水。他舉起拿鑰匙的左手想幫忙擦拭眼淚,又想到這樣不乾淨,一時手足無措,「你……你哪兒疼?求你,我們去醫院。」

  明玉聽得出石天冬濃濃的關懷,即使只是這並不熟悉人的關懷,她現在也甘之若飴。她不再避忌什麼,她貪戀這個懷抱,將臉埋進石天冬胸懷,放肆地流淚。石天冬這時體會到明玉的心情,抱著她讓她哭個痛快。誰又是鐵打的呢?明玉也不知道有什麼可哭的,昨晚她都沒這麼哭,可現在她止不住地流淚。流淚流得痛快,無淚可流了,才被石天冬扶上車,可她還是堅持要去別墅。石天冬見她哭了後反而精神好點,只得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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