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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明成隻聽見門一聲悶響後便沒了聲音,呆臉盆前舉著牙刷和牙膏發了會兒愣,聽外面不再有別的聲音,心中不由擔心朱麗會不會出走。他沖著鏡子做了個堅決的鬼臉,暗道:「不,堅決不妥協,她還以為她有理了。」但將牙膏擠岀來後,終於還是不敢放心,偷偷打開一條門縫來瞧,卻見朱麗姿勢怪異地坐在床尾,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哭。

  明成連忙放下牙刷,跑到朱麗身邊想看仔細了,但朱麗當然不給他機會,一扭身給了他個後背,但已讓明成看到她在撫摩腳趾。明成略一想便明白出了什麼問題,心疼得不得了,再不敢倔強,上去低聲下氣賠小心。

  這一晚,兩人終究沒再討論蘇大強的贍養問題,一個陪足小心,一個不哭了,才悶悶地睡覺。朱麗好一會兒睡不著,心裡好一陣的憋悶,躺床上又將婚前婚後的事情想了很多。可是明成媽對她是真的好,她又不能怪她婆婆太偏心,弄得蘇家兄妹現在鬧成這種局面。其實也不能太責怪明成,他就是那大大咧咧的懶蟲脾氣,什麼事情沒到火燒眉毛不能讓他認真起來。這不,一晚上又吵又鬧,他現在還能睡得好好的,這會兒呼吸均勻悠長,不知道做到什麼好夢了呢。可是朱麗就是覺得內疚,雖然不是殺人放火,可她和明成總歸是害了人。別說是對不起明玉,也對不起對她那麼好的婆婆,還有公公。

  朱麗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宿才睡著。

  可似乎都沒睡穩,耳邊又響起松濤巨浪般的長嘯。她氣不打一處來,掙扎著起身,猛地拉開窗戶。外面天才濛濛亮,清涼的風拂面吹來,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但朱麗無法欣賞,她稍一凝神,便聽出嘹亮的呼嘯聲傳自隔壁,她家客房,她的公公。

  朱麗真是欲哭無淚,雙手抓著窗臺等蘇大強舒展胸臆結束,才一臉似笑非笑地回身。真看不出,每天走路不見聲響,整個如影子飄水的人,卻有如許的肺活量。

  這邊明成也被驚醒,睡眼蒙矓地問:「究竟哪個打雞血的?端盆水潑下去。」

  「你爹。」朱麗也不回床上了,直接到洗手間。可人雖醒了,腳底卻跟踩棉花似的,走起來踉踉蹌蹌,不小心撞了額頭才又清醒一些。可又舉著牙刷在鏡子面前發了好一陣呆才發覺沒有擠上牙膏。洗完臉更是亂了順序,化妝水倒得滿手都是,眼霜擦在臉上,離開鏡子才想到臉上還什麼都沒擦。

  可又睡不著,一顆心突突突地跳,滿腦袋都是亂糟糟的沒頭緒的事,怎麼都靜不下心來。煮咖啡時候,不出所料燙了手。

  朱麗看著飄進飄出忙著洗漱,偶爾對她燦爛一笑的蘇大強心想,這日子可怎麼過哦。

  而此刻蘇大強卻是本能地清醒,比一向機靈的朱麗清醒得多。他已經看出,這個家,說話有分量的是兒媳。所以,每次看見朱麗時候,他本能地沖朱麗展開的笑容,一如他退休前在幽暗的學校圖書館裡面對學校每一個大小領導展開的笑容,燦爛,而帶著點天真,絕少城府。這種笑容,提示對方他是個打不還手,罵不換口,毫不設防的單純老人,誰想往笑容裡面加點什麼的時候,都得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勝之不武?或者,會不會在別人面前落下恃強淩弱的不良口實?

  就像大自然某些擁有保護色的動物一樣,蘇大強的保護色是「不設防」。他的「不設防」,鑽了人類社會文明表像的空子,安然無恙地度過烽火連天,稍微有點委屈,卻平平安安地活到現在。他的保護色已經習慣成自然,其實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有保護色。當他從小第一次展示保護色的時候,只是無心,但因為好用,便並無刻意地一直用到現在,活到老,用到老。

  蘇大強就這麼在二兒子明成家住下了。除了明成家充足完備的家用電器,和社區外優美的綠化,其他他都並不覺得太好。這個社區大多是年輕人中年人,一到白天,呼啦一下都開著車走了。他下樓逛上一遭,都沒見幾個人,見到的也是不熟悉的,那感覺,就跟他在明哲家時候,看著窗外半小時才能看到一個人走過。但明哲家門外有不怕人的小鳥松鼠,下雨天還有鴨媽媽領著一群小鴨子大搖大擺地走過,明成家的白天一片寂靜,寂靜得讓他這個享受寂靜的人都覺得難受。

  他只有打開明成的電腦上網。他熱愛百度,因為只要是他想得到的,輸入進去,幾乎都有答案。通過百度,他在網路裡海闊天空。他甚至拿兒子女兒的名字上網搜索,沒想到,裡面竟然有很多條有關明玉的內容。他一條條都讀了下來,覺得非常新奇。有些內容,他看得懂每個字,但不很明白這些字連在一起的意思。明玉似乎很神秘。明成明哲的幾乎沒有。明哲的名字出現在校友錄,明成的名字出現在一條小廣告上。

  大多數的時間,蘇大強還是從網上下載喜歡的書籍,列印出來看。他已經在朱麗的指導下學會熟練使用文字編排。他喜歡拿到自己住的客房半躺著看。所以,雖然明成家的房子那麼大,他的活動範圍還是只有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一個臥室,一個客廳,與老家一樣。

  每天上午,鐘點工會過來。最先,蘇大強還與她搭訕幾句。但是幾天下來,他發現這個鐘點工的嘴是極厲害的,似乎總想從他嘴裡挖掘岀點什麼,又總希望通過他向明成朱麗傳達什麼資訊。而他如果沒傳達到,鐘點工的臉色就很不好看。他後來就不敢搭訕了。鐘點工來的時候,他就下樓散步,算好時間了才回來。颳風下雨時候他就去社區活動中心看報紙。

  饒是蘇大強進出如影子,但對於明成朱麗的兩人生活而言,還是構成不小的煩惱。尤其是天漸漸熱了起來,這年頭四月天有時都能熱得人汗流浹背。最鬱悶的是朱麗,因為公公在家,她總不能穿得太隨便,早上起床不能穿著睡衣就到客廳做咖啡,很是拘束。但最大麻煩還是因為家中有了這麼個老人,他們又不想慢待他,所以晚上儘量能回來與父親一起吃飯就回來。除非是真正因為忙於工作。本來,明成朱麗是常出去外面浪漫就餐過夜生活的,但現在丟下父親自己兩個人去玩總有點於心不忍,不習慣。可帶上父親的話,即使吃飯,也少了情調。於是兩人回家就餐的時間多了起來。鈔票省下不少,樂趣也打了折扣。

  為此明成與朱麗私下曾經商量,不如給爸換一套房子,兩室一廳的,地段好一點,生活方便一點,請個保姆照顧著。這樣對兩方都好。但是,換大房子的錢呢?如今房價飛漲,多十幾個平方的實用面積,就是十來萬的支出。他們暫時沒有儲蓄。他們也不敢問大哥拿錢,本來,蘇家兩老大房換小房,錢都是用到老二頭上的,如今他們怎麼好意思在換回大房時候要明哲明玉分攤?尤其是不敢問明玉要。

  沒錢,就只好拖著,先住一起擠著,先每月存下一點積蓄。為此,朱麗在電腦上建立了一個帳本,讓明成也學著開始記帳。但他們兩個的記帳與蘇大強一包醋一包醬油的記帳略有不同。他們只記錄超過一百元的支出。

  但是,明成很快就開赴廣交會,朱麗只得接下記帳的重任。每天在單位已經受夠那些帳目,回家再面對那些數位組合,朱麗真是審美疲勞。但是有什麼辦法?為了美好生活,人總得忍受不美好的過程。

  好在,蘇大強終於在明成的阻止下,清晨不再仰天長嘯了。

  進商場買衣服,如果原本心理價位設定在兩百,上上下下一圈逛下來,心理設定沒有不偏離原軌道的,三百四百的衣服也會買下,現金不夠,刷卡。

  但找工作卻是不同。明哲本來是想以原來的工作報酬為基數,更上一層樓。但是,隨著一次次的被拒,隨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他的心理價位開始一點點地下調。離家遠一點可以考慮了,工作強度高一些可以考慮了,出差機會多可以考慮了,甚至工資比原來低一點也可以考慮了。這頭減一些,那頭削一點,不知不覺,早已經偏離明哲原來的期望值。

  隨著門前一樹蘋果花開罷,天日漸漸變長。吳非下班開車到家時候,已經不再是黑天黑地。今天回家,遠遠的,早就看見身形高大,穿著深藍長袖T恤的明哲抱著寶寶候在路口。看著寶寶懂事地向她的車子揮起小胖手,吳非頓覺一天的辛苦全都沒了,恨不得給車子插上翅膀,一秒也不能拖地飛到寶寶和明哲身邊。

  下車,寶寶落入吳非的懷裡,她落入明哲的懷裡,一家人抱成一團往屋裡走。自從明哲那次赴母喪回來,在機場公開場合抱了她,從此仿佛開了竅,不再忌諱什麼公眾場合,反而吳非最先還東張西望,頗有點不好意思。但幾次下來,也已習慣,覺得這樣子非常溫馨受用。

  走進家門,兩人幾乎是同時說話,「今天……」,發現撞車,才笑著謙讓,「你說,你先說。」明哲笑道:「你肯定問我今天的面試。我也正好要跟你說這個。」

  吳非笑道:「沒錯,當務之急嘛。看蘇兄面帶春色,莫非是有什麼大好消息?」

  明哲笑道:「我現在早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咱喜怒不形於色。今天這份是雞肋工,我猶豫不決。因為雞肋,所以我開工資時候沒一點客氣,不怕得罪他,沒想到對方稍與我扯皮幾下,就答應了。現在是這樣,公司比原來更大更穩,報酬比原來漲三分之一,但四分之三時間得駐上海做技術支援。我很矛盾。我離開的話,你和寶寶怎麼辦?而且,我不想一年四分之三時間見不到你和寶寶。可是……」說到可是的時候,明哲有點猶豫,臉上尷尬地笑。

  「可是什麼?」吳非從寶寶花兒一樣的小臉上抽出三秒鐘時間一瞥欲言又止的明哲,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有數了,你可以回去照顧你爹了。」吳非笑得跟狐狸似的,「可惜忠孝不能兩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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