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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明成道:「慢著,爸媽置換房子的原因是因為原來的房子臨近小學,以前上班時候還不覺得,退休後白天在家天天聽學生吵得煩,他們才考慮搬遷。不是因為我,這個因果要搞清楚。」

  明玉對蘇大強道:「爸,你說吧,最好把你歷年的記帳本拿出來,看來老二今天要與你算帳。」

  蘇大強對於撒謊這點技巧掌握得不好,也不大會考慮利害關係,聽到明玉點名,他便道:「你媽明說是被小學生吵得煩,其實主要目的還是看我們手中存款夠了你買房,不夠你裝修婚房。她怕你沒婚房結不了婚,老婆跟人跑了,你自己手裡又沒一點積蓄,我們只有換小房子拿差價貼你了。」

  明成聽了吃驚,很有點不信,不由習慣性地看向朱麗。卻見朱麗瞪大了眼睛愣愣地也看著他,一臉不解。

  明玉看他們兩眼,道:「我當時激烈反對。爸媽說這是他們自己的財產,怎麼處理我管不著。我說我在家裡連放一張床的位置都沒有了,你們還拿不拿我當女兒。媽當時說女兒是給別人家養的,養到十八歲已經盡夠責任義務,以後他們反正也不靠我養,我不上門也無所謂。再吵架,他們發誓死也不會踏入我的家門要我贍養,要我不許多管家裡的閒事。就是這麼一回事,你們沒有異議吧?這算不得我與父母私下簽訂的不合理協議吧。」

  朱麗張嘴想說什麼,但終究沒說。雖然事情看來與她有那麼點關係,但畢竟那是小姑與公婆之間的矛盾,她做兒媳婦的不便參與。明成當然與朱麗不同,他發了會兒呆之後,有點息事寧人地道:「明玉,這點我得勸你。我們做孩子的與父母拌個嘴也是有的,但哪有當真的道理,你怎麼能把吵架的話看作爸媽對你的誓言呢?」

  明玉不客氣地道:「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事實是,我想不作真,所以才會拿住我家作為第一方案提出,但是爸記得很清楚,說明他們兩個是作真的。而且照慣例來看,爸媽一直把與我吵架的話作真。比如最明顯的,你也瞭解的一件事,就是我大學學雜費。因為媽擅自把我保送進我不想進的大學,吵架時候我說再不用家裡一分錢。直到我去報到,媽真沒給過我一分錢。以後四年,我沒主動問家裡要錢,家裡也沒主動給我錢。這點,爸有記錄。我記得爸將家中所有開支全部記錄在案,小至一毛錢。對不對,爸?你說實話。你要給我證明,你們跟我吵架時候說的話句句都是當真。包括你,明成,你工作後也沒主動給過我一分錢,當然你也沒這義務。」

  蘇大強低下頭不敢說話。明玉這個時候的口氣太像她媽了,空氣中都是她的聲音,正義強大的聲音,沒有別人插嘴的餘地。朱麗也是凝神屏息地看著公公,她對明玉的話將信將疑,懷疑明玉有趁婆婆不在了,秋後算帳的意思。明成確實清清楚楚知道,明玉真沒用家中一分錢。但他當時還挺為明玉驕傲的,好樣的,能耐不小,大學裡就能賺錢養自己。可今天這件事經明玉的嘴說出來,怎麼味道都變了呢?變得他們一家怎麼都這麼不是東西,置小小明玉死活於不顧呢?他偷偷瞧一眼朱麗,見朱麗沒看著他,兩隻眼睛只盯住他爸,神色非常凝重。明成忽然覺得一陣心虛。

  明玉說出話後,等了半天,卻是一片寂靜。她只能盯住父親再問:「爸,你不用回避,事實就是事實,直說吧。或者拿岀你的記帳本,這兒有專業會計師在。今天說清楚了也好,免得說我無理取鬧。」

  蘇大強一聽可以不用他說話,如蒙大赦,立刻進去裡面臥室翻箱倒櫃地找帳本。很快,他拿來薄薄的一疊小本子。所謂帳本,都是拿他兒女們用剩的作業本撕下來自己裝訂的白皮書,紙張有大有小,顏色是深淺不一的老黃。他將本子撂火球似的撂給明玉,自己又老老實實擺出一副接受審訊的坐姿。

  蘇大強的賬記得清晰明瞭,雖然沒有什麼專業的進銷存,只是原始地記錄一筆筆支出與收入,後面是備註說明錢的去處,但是明玉看著覺得非常說明問題。她拿了先翻下來,翻完一本交給明成一本,看到最後,簡直有將本子摔明成臉上的衝動。看完便冷冷瞅著明成夫婦兩個的反應。她到今天才又知道一層,原來父母經常接濟給明成的家用數量不小。雖然明成時常還錢,但是她心中粗略計算一下,父母收入的一半進明成口袋了。不知朱麗這個註冊會計師看不看得出這一點。

  朱麗最先是搬了椅子與明成一起看,但她看得慢,後來變成明成看完的交給她看。

  蘇大強將賬記得極細緻,即使燒菜時候臨時跑出去買包醬油米醋之類的幾毛錢也記在賬上。但饒是如此細碎,他們兩人的支出還是有限得很,常常一頁紙不到便是一個月的進出。

  記帳是從明成讀書開始,朱麗做慣審計,善於從數字與說明中發現問題總結問題。第一年第二年的看下來,平淡無奇,但看得出這家手頭比較拮据,每月幾乎沒有結餘。到得第三年,也就是明玉上大學那年起,她留意了,果然,裡面沒一筆明玉的開銷,而給明成每月生活費卻是不少,朱麗記得以前讀大學時候,她差不多也只有那麼點錢做零用。便是連春節到時,給明玉買衣服之類的開銷也一筆都無,卻有給明成買衣服,給明哲買禮物寄郵件的花費。而每月開始有幾十塊幾百塊的結餘,悉數被存進了銀行。

  第五年開始結餘多了,對了,明成畢業了。有幾筆大的開銷,是裝修房子的。朱麗略一思索,便已想到,那時候她與明成談戀愛,他們花錢裝飾門面。所以算起來,這筆開銷應該記在明成頭上。然後隔三岔五的,都有一筆比較大的菜籃子支出,朱麗不由心虛地想,好像那是公婆為應付她到明成家玩的吃喝支出。

  而後,她看到婆婆時常不斷地在1日到10日間給明成錢,明成發工資的時間在每月的10日,可見他每月都花光了錢問家裡要。但明成有還錢,還了又借,好像是借多還少。朱麗也不大記得清楚,準備回頭好好累計一下這筆賬。

  至於明玉說起的大房換小房的那筆差價,果然一分不少地打進明成帳戶。同時打入的還有一筆存款,注明是給買房用的。朱麗心中一回憶,正好是當時明成拿出的購房款。那時做按揭還得付十萬頭款,明成拿出六萬,她從家裡借了四萬,而帳本記載打入的存款正好是六萬。後來她將錢還了父母,從後面的帳目來看,好像明成沒還。而他們的裝修,則大多是用大房換小房的差價了。朱麗頓時感覺背後冷汗刷地一下冒出來,冷津津地刺入心頭。

  後面的賬,大同小異,果然這個家沒明玉什麼事,所有的花費大多堆在明成身上,而小部分給明哲與兩老對分。她相信這本賬,但這本賬推翻了她心中固有的概念。她是個靠數位吃飯,以數位為據的人,這本賬上面的數字,讓她透過往日蘇家和煦溫暖的場景,看到截然不同的婆婆公公和丈夫。

  她看向自己的丈夫,這時候竟覺得他有點陌生。他這是傻了還是蠢了,那麼多年,竟沒看到家中如此的不公?他這個既得利益者于心何安?可是如果婆婆沒有去世,依然存活,不出現需要贍養公公這麼件波折的話,這種假像還會繼續下去吧?那她也會一如既往地來婆婆家喝婆婆專為她準備的抹茶優酪乳,吃婆婆專為她燒的好菜好飯。她也是個無恥的既得利益者,這個認知讓她羞愧。

  明玉見朱麗也終於看完,才繼續前面的話題。「剛才說了第一條,爸來我家住。被爸否決。我的第二條是……」

  朱麗忽然打斷明玉的話,「不用第二第三了,爸的生活我們照顧,明玉你沒義務。」

  明玉與明成都吃驚地看向朱麗,但朱麗還是堅決地重複了一遍,「明玉,你沒義務。你不用再參加討論。」

  明玉注視朱麗良久,才起身道:「好,那我先走。再見。」她將手伸給朱麗,與神思不甯的朱麗握了下手,但是沒搭理明成和父親,徑直打開門走了。

  關於贍養父親的事,明玉想得很明白。父親如果有膽敢跟她住,她兩幢房子,父親住甲,她就住乙,有怨氣的兩個人沒必要在一個屋簷下百忍成鋼。她會出錢請保姆照顧父親,因為她不缺錢。但除此之外,她無心也無力,她甚至懶得跟明成他們解釋。明成這樣的憊懶人,解釋了,他知道了,有用嗎?有用又怎樣?只是沒想到朱麗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這麼爽快就做出讓她不必承擔義務的決定,這倒讓明玉對朱麗這個嬌嬌女有點刮目相看。

  蘇大強看見明玉走了,感覺頭頂的壓力消失大半。稍稍扭了扭肩膀,不起眼地移動了一下屁股,他坐直了。才剛坐直,只聽明成問了一句:「爸,我問你們借得多,還是還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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