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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三


  「我原以為上海辦是入鄉隨俗。」

  「天下烏鴉一般黑,因為什麼派你到中國,當然有同樣原因讓你回去。很簡單,你以為你能力超群?比你強的人多的是,比如我和小輝。不過你還行啦,老美沒把你就地正法,還把你調到美國高升,算是沒辱沒我王家血統,怎麼,哪兒不對?把你就地正法才對?」

  「不是,我沒想到全不是這麼回事,我沒想到事實跟我想的全不一樣,我還以為這邊都很職業,很講規則,我沒想……」

  「那是你傻。」外公都不要聽梁思申的申訴,「我走遍全世界,哪兒都一樣,什麼事只要跟錢搭一起,都沒個乾淨的。你們那行當算計的都是大錢,即使規則也是黑的,你還什麼講規則,你是給洗腦了才不覺得黑。你跟我說禿鷲,禿鷲是幹什麼的?你做禿鷲玩得高興,你想過被禿鷲吃的人是什麼想法?股票又是什麼?衍生品又是什麼?都是內行人空對空玩外行人的遊戲。只有你才以為是數字是科學,笨蛋!難怪你一會兒控訴你爸一會兒又控訴小輝,敢情你學校出來還沒長大過啊,會不會太弱智,難道以前是我高看你了?」

  梁思申被外公罵得無法應答,無奈地道:「原來我比我能想像到的更傻。」

  「幸好只有我發現,要是你那些老美同事也知道,你一早給就地正法了。」

  「我再好好想想。」

  「想什麼啊,有什麼好想的?一清二楚的事,你又不是可哥,這麼簡單的判斷都沒有?早點辭職回來最好,我調教你。你別告訴我你厭惡這個黑暗世界,從此關門做家庭婦女,有閑了去證券公司玩數字,你別告訴我,我警告你。做人現實點,都是讓迪士尼教傻的。」

  梁思申放下電話哭笑不得,她又不是不知道外公是什麼德行,卻還第一個打電話給外公,難道她正是討罵去?可是她心裡卻明白,外公把答案打包給她了。不,其實她已經知道答案,外公只是點穿而已。現實地說,確實哪兒都是一樣,她再不用把這邊當作天堂當作最後的精神家園,除非她是精神病。那麼她對此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只是她的心裡很失落,理想呢?幻滅了?那麼容易?還是她早等著這一天?

  她辦完辭職手續,毫無懸念地直飛邁阿密。爸爸媽媽在等著她,等了一年,幸好還趕在春節,但願爸媽不會拒她於門外。

  飛機向南,陽光越來越明媚。但世界的色彩看在梁思申的眼裡,已經褪盡瑰麗。想到正要去見的爸媽,她硬下心腸堅持了那麼多天不去探望的爸媽,可她到今天才知道這個堅持非常可笑,到今天才知道以前這二十多年的認識都是被她人為地塗上理想主義色彩的假像。二十多年,人家楊巡等人估計早在童年時期就適應了的世界,她今天才看清。其實爸爸不是……的,媽媽不是……的,宋運輝不是……的,所做的工作不是……的,所接觸的規則不是……的,遍數下來,似乎只剩下小小的可哥是真的。對,還有碩果僅存的外公,外公率性得徹底,倒是有屬於外公自己的真實的世界觀。梁思申不由得深深懷疑,她第一時間給外公打電話,是不是潛意識中早認定外公的真實。

  時至今日才能體會外公的可愛,理解外婆一輩子對外公的縱容。

  而原本高大的爸爸,原本睿智的丈夫,還有那些原本偉岸的親戚們,反而都不是那麼回事。她自己也不是,她只是個外公說的理想主義傻瓜。這些人是怎樣,包括她是怎樣一個人,其實外公早就跟她提起過,而且一直掛在嘴邊,果然她愚鈍,她以前反而還認定是外公嘴壞。其實外公嘴上雖不歌頌禮義廉恥,做人倒是說一不二,最不虛偽。

  她想到事後給宋運輝打的電話,丈夫很理解她的選擇,也支持她的選擇。但是宋運輝的意見與外公的不同,他說她逃避,沒有挑戰現實的勇氣。梁思申心說挑戰也要看挑戰什麼,她現在厭惡那種滿嘴標榜高尚的企業文化,實則百無禁忌的虛偽,話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後者偏要擺出道貌岸然的職業精英狀,她以前不知道便罷,現在知道了,既然活在這個世上避無可避,她寧可學外公直來直去。

  梁思申一路胡思亂想,看看這個西裝筆挺的可能是衣冠禽獸,看看那個笑容可掬的可能是道貌岸然,一下子忽然看出去似乎都沒了好人。即便是下了飛機坐上租來的車子,也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父母。一生做人的行為準則忽然成了虛妄,那麼她現在該如何言如何行?再加今天去看爸媽,本來就是一件高難度的事情。

  她將車子開到爸媽住的地方,一眼便認出已經在照片上多次見過的建築,她沒敢下來,就坐在貼膜的車窗後面深呼吸。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該解釋還是道歉?還有,爸媽會怎樣地怪罪?她甚至有了臨陣退縮的打算。

  而此時爸爸走了出來。爸爸顯然是詫異自家院子外怎麼停了一輛車子,不免多看了幾眼,看得梁思申心裡「咚咚」打鼓,更想逃避。但是爸爸沒過來,爸爸精神很好,他出來是來剪花,但才一刀下去,屋裡的媽媽也沖了出來,梁思申從微降的車窗後聽出,媽媽在「教育」爸爸插花用的花應該剪長柄,別總不捨得下刀子,爸爸唯唯諾諾。梁思申看著,眼淚抑制不住地流淌。

  眼看爸媽剪好花轉身進屋,梁思申腦袋發熱,便沖出車去。爸爸媽媽這時也看到了,媽媽比爸爸反應快,沖在前頭,三步兩步,便與女兒撞在一起,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其實見面很簡單,什麼話都不用說,爸爸還是爸爸,媽媽依然是媽媽,女兒就是女兒。

  最簡單的關係,梁思申發現她給搞得複雜化了。

  她陪爸媽住了幾天,幫他們買了台電腦,連上網路,教會他們發送電郵,流覽網頁,又跟著爸媽與幾個華裔見面吃飯,還陪爸媽去醫院做了一次全面體檢。上飛機去日本前,又被媽媽用美食喂得無法彎腰,但是她一直沒跟爸媽說她工作變動的事,自然更不會與爸媽說梁凡出事大家亂成一團,此時的爸媽在她眼裡已成了需要她照料的老先生老太太,那些傷筋動骨的事情,她擔著。

  §1998年(3)

  宋運輝沒料到梁思申速戰速決去了父母那兒,他跟外公一起接到電話後,聽外公自言自語,他沒聽清楚,他忽然也有了去看一個人的衝動,他看看手錶上的日曆,對外公道:「外公,我想去看看東寶大哥,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外公猶豫一下:「我這老保姆得替你們看著兒子。」但又忍不住道,「那邊冷,吃不消,呃……有沒有好點的賓館?」外公也好奇那個魯莽的雷東寶究竟做了些什麼事,而且外公閒不住。

  「有賓館,還不錯,我讓人給外公訂個套房?」他說話的時候撥電話打聽得今天有航班過去,又讓紅偉訂房。

  外公點頭,立即讓小王著手準備行李。宋運輝則是自己上去收拾行李,他還得收拾可哥的東西,偏偏可哥跟著上來一定要蜷在行李箱玩密室藏寶,宋運輝將他拎出來,他笑嘻嘻地又爬回去,他嫌箱子逼仄,就把爸爸收拾進來的東西扔出去,弄得宋運輝手忙腳亂。外公看上面兩個人總是沒個完,心裡奇怪,讓小王上去瞧,小王看見就笑死了,轉達給外公聽,外公連連誇獎可哥幹得好。

  宋運輝終於拖拖拉拉下來,可哥還興奮得嘎嘎亂笑,抱著爸爸的頭亂搓頭髮。宋運輝一手拎箱子一手抱可哥小心覓著樓梯終於走到平地,才看清楚外公已經換上一件黑色貂皮領子呢大衣,手套圍巾帽子戒指一件不少。宋運輝不由看看自己隨意套上的羽絨服,趕緊把可哥放下,自覺沖上樓去換了一件大衣,也是黑的長大衣,是梁思申給他的配置。外公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一行帶著可哥保姆浩浩蕩蕩地出去。

  兩個人心照不宣,尤其是外公,他喜歡出眾,喜歡權威,因此不等人家認識他的心靈美,他先裝備齊全壓倒眾人。宋運輝則是知道此去必與雷東寶交談,他不免想到上回雷東寶見他時那妄圖壓他一頭的念頭,因此他也需要裝備。

  飛機到達便見到紅偉吊著脖子等待,但宋運輝沒見到雷東寶,心裡失望,外公則是不客氣地問宋運輝:「東寶為什麼不來接我?架子那麼大?」

  宋運輝見紅偉為難,就道:「我只說我來,沒說外公來。」

  「才初六,正月初六,他有多大屁事拖住,你來他也不接?擺臉子給我們看?」

  宋運輝自己心裡也生氣,就沒回答,只對紅偉道:「你們稍候,我去看看回程機票。」

  紅偉忙拖住宋運輝,內疚地道:「宋總別生氣,機票的事情都交給我,我們先去賓館,我開著書記的車來。」

  外公跟宋運輝道:「你去看機票啦,我們休息一晚上,明天去你家。我看你東海公司去。」

  宋運輝沖紅偉笑笑走開。紅偉異常尷尬,又不好說什麼,只好一直賠笑。他來前通知雷東寶接機,但雷東寶春節沒人給他燒飯,這幾天一直吃東家喝西家,他去人家家裡,當然都是好酒好菜,起碼酒要喝足。他聽說宋運輝來,但宋運輝不是直接給他打電話,令他心裡很沒意思,就屁股黏在椅子上不動,將車鑰匙交給紅偉讓紅偉看著辦,因此就不高興地多喝了幾杯,躺在家裡睡午覺了。

  紅偉很無奈,他不用轉身都能猜出外公一定是黑著一張老臉。宋運輝買好機票,一行上了雷東寶的賓士車。紅偉只好對宋運輝說實話:「宋總,書記大概是喝醉了,小三打門叫不醒。最近他本來心情就不大好,還不知什麼原因,大過年的韋嫂和書記媽扔下書記去海南玩了,這幾天我看書記每頓喝醉。」

  外公明辨秋毫:「媽媽的,孬種,怕我罵他,裝醉做縮頭烏龜。」

  紅偉辯解:「書記不是做縮頭烏龜的性格。宋總,書記最近難,我看著他酒量也不如從前。今年春節上門的人倒還是挺多,但大多是要債的,像你們這樣專程來看書記的今年不多。書記要是沒喝醉,不知道該多高興!」

  宋運輝原是想學梁思申,放棄其他雜絆,專心兄弟感情,面對面地與雷東寶商討面臨困難,為此他特意拐來經驗老到的外公,沒想到他的主動換不來雷東寶的接待,他也懷疑雷東寶佯醉避他。但紅偉說得那麼懇切,他也不便說什麼,就道:「我們先住下,外公需要休息,回頭還得勞煩紅偉哥帶我去小雷家轉轉,很久沒來了。」

  外公道:「不去小雷家,我睡午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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