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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五


  兩人進去,果然見可哥還沒睡,還在跟外公玩擲軟沙包的遊戲。擲出去的沙包若是落地上,自有兩隻黑拉布拉多犬搶著撿來。梁思申就跟久別重逢似的與兒子膩一起,外公則是笑嘻嘻地對梁大道:「老大,吃癟了?來,坐這兒,說給我聽。」

  梁大最頭痛外公,卻又最想請教外公這個久經沙場的老法師,只好乖乖地坐到外公的那張金鑾寶座般的雕花羅漢床邊,賠笑道:「現在股市和房市都跌得厲害……」

  「知道,你還沒拋?不會還捂著吧?」

  「想拋,沒人接手。還有……」

  外公拿手指彈彈矮幾,道:「我知道你,一則不捨得割肉拋,二則不相信時運這麼差,完全一副賭徒等翻本心態。」

  「外公看這形勢,是不是我該割肉拋?沒回暖跡象了嗎?」

  「這幾天割肉還有誰要?臭肉一塊。思申,你告訴他,日本的房價至今還比80年代末的低多少?」

  梁思申抱著可哥過來,身上筆挺的衣服早被可哥揉成一團問道:「你真一點都沒拋?」

  外公不耐煩地道:「他哪見過這種風浪,他以為錢很好賺,碰到這種黑煞日子還想翻本。告訴你,都賺錢的時候你也賺不是本事,都虧錢的時候你不虧還賺,那才是真本事。比如思申,這幾天替我做期指,賺了,她是日本那次動盪練出來的快手。我早說你沒那能耐,少去香港狂,你還不聽。你給我仔細講來,老頭子今天晚睡,陪你發會兒愁。思申帶可哥睡覺去。」

  梁思申帶可哥上去,兩隻耳朵卻聽得清楚,梁大說他一套都沒拋。剛跌的時候不捨得拋,總想再看看,再看看,沒想到現在市場如凝膠,交易停滯。後面的她沒法聽了,她得對付可哥。可哥總是不肯扔掉手上的沙包,他喜歡這種簡單的玩具。這玩具原是外公想出來給小男子漢可哥鍛煉臂力用,但方案到了爸爸宋運輝手裡那就變複雜了,宋運輝一口氣讓服裝店的人做了二十個大大小小的布袋,每個布袋按等差數列分別裝上100克、200克、300克……直至2000克的炒熟淡沙,說是方便可哥循序漸進地使用。而梁思申則是與可哥一起在布包上畫了好多可哥和爸爸媽媽等的畫,果然可哥愛不釋手,睡覺都不捨得放手。因此每次睡覺,其中必不可少的程式是繳械可哥手裡的沙包。梁思申以前看見媽媽們如行星一般圍著恒星孩子轉,還很是不解,很佩服那些媽媽超常的耐心。現下可是知道了,她做媽媽後也一樣,對每一件與可哥相關的事都樂此不疲。唉,媽媽……梁思申不免想到她又鴕鳥了一個月。

  終於對付了可哥,下樓看到梁大還在,梁大見她下來就六神無主地問一句:「這現象還要持續多久?」

  梁思申道:「我們都估計這場危機的影響會比較深遠,誰都說不準香港還要折騰多久,外公看呢?」

  外公不懷好意地笑道:「誰知道,危機有自己的生命。剛問啦,老大不僅絕大部分資金來自貸款,手頭還有一筆事發前剛借的高利貸。我本來還想英明地幫他理出個止損點,甚至割肉點,現在看來只有一個保命點了。我睡去啦,老大,神仙也救不了你。」

  外公說到做到,他又不是真想幫梁大,他只是非常好奇,想弄個究竟,既然知道了詳情,那麼,撤,天大地大,他的睡眠最大。梁大聽到外公的結論性發言,怔怔地看著外公走向臥室的背影,好久才回過神來,對梁思申道:「你說呢?特區政府說這不是股災,而且金管局也表示他們已經擊退炒家。」

  梁思申道:「我不是預言家,總之不大可能再有前段時間鮮花著錦般的景氣。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實地看見的香港人心是怎麼樣的。有些時候雖然情況並不如此,但若人人心中都往一個方向想,市場也會朝著人心所向開步走的。」

  梁大神思恍惚地想了好一會兒,文不對題地問:「真的嗎?」

  梁思申奇道:「你怎麼了?我倒是想弄清楚你特意跑我家來,到底是想說什麼。」

  梁大的眼神有些呆滯,想好久,才似是下定決心地問:「我是不是該不惜代價地賣?」

  梁思申搖頭:「這個問題恕我不能直接回答你,市場有其不確定性,萬一我說了跳樓賣,明天市場卻轉好了——難說得很,外公說很多事沾上中國就會變得不符合經濟規律——那責任我怎麼擔得起。」

  梁大不甘心地道:「如果我們換個位置,你說你會怎麼辦?」

  梁思申道:「我只說我自己會做的,我是快手,我絕不會做你這種變現麻煩的炒賣。因此我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是快賣,早賣了,不等今天。」

  梁大的臉色早已一變再變,聞此也沒能再變到哪兒去,只道:「我明天就飛回香港。麻煩你告訴我,你爸媽住哪兒,萬一……我去投靠。」

  「你竟然這一年沒為自己留下後路,只買了幾輛車?」

  梁大喃喃道:「這幾個月錢來得太快了,來不及多想。我走了,提醒你爸,我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什麼意思,你們有牽連?」

  梁大不敢置信地看梁思申一眼,起身道:「我走了,謝謝你,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梁家的,我知道這時候找你應該能拿到專業意見。你外公逼我一項項說出資金來源其實也已經替我厘清思路,晚安。」

  梁思申送梁大出去,回來卻聽呼叫鈴大作,她大吃一驚,連忙沖進外公臥室。卻見外公好端端看著她和緊接著沖進來的小王。外公揮揮手讓小王出去,道:「門關上,我有話說。」

  梁思申驚魂未定,道:「以後不可以這麼嚇人,嚇成狼來了,以後真有事沒人救你,什麼要緊事?」

  外公倒是一聲不響地任憑梁思申「教育」他,等梁思申說完才道:「趕緊聯繫你大伯父,把真實情況告訴他,你得弄幾個腦袋清楚的人盯著梁大。一定儘快拋,別讓事態擴大。」

  梁思申不假思索地道:「讓他們惡有惡報去。」

  外公卻嚴肅地道:「你聽我的。梁大剛才已經告訴我全部資金安排,很瘋狂,我看他現在即使能成功全部割肉,他從內地帶去的資金全部歸零也不無可能,他最終欠下巨額貸款無法歸還。快去,連夜打電話。我最擔心梁大乾脆搜羅手中所有資金潛逃,得有人盯住他,不能造成爛帳,牽涉太大。這事我管到此為止,睡了,天塌下也別叫我。」

  爛帳!梁思申腦袋「哄」的一聲炸了。她立刻致電大伯父。大伯父最先懶得接,還是梁思申再三威逼保姆,大伯父才肯起床接聽,但聽梁思申陳述梁大面臨厄運將導致血本無歸,造成巨大貸款黑洞時,大伯父那邊連呼怎麼辦。梁思申就告訴伯父,梁大可能看到巨虧填平無望,索性潛逃。梁大若是潛逃,影響範圍就不知道了。

  梁思申心裡越來越認為,她還得告訴梁大的舅舅們去,免得大伯父父子情深,放縱兒子。因此也不等大伯父再問,她就放下電話,卻發現她不知道那些親戚的家庭聯繫電話。她轉念之下打電話給宋運輝說了此事,問宋運輝知不知道那些個電話,果然宋運輝有。她也沒多說,匆匆結束與宋運輝通話便強行找上樑大的舅舅們。她悲哀地聽到,他們都驚住了,然後轉而變為他們在過陣子之後,紛紛主動打電話轟炸她。她只夠一會兒時間去想宋運輝怎麼有那些人的家庭電話,卻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她的腦袋便被來電侵佔,大家都開始拿她當權威,他們的焦急,讓梁思申心裡更是驚悚,梁凡究竟貸了多少錢,她爸爸究竟插手多少?

  梁思申看看解釋得差不多,便關掉手機休息。睡前不由又想到宋運輝為什麼這麼清楚梁家那些權貴親戚的所有聯繫方式,這絕非一次見面交換名片便可得到。他跟那些權貴親戚那麼熟幹什麼?她覺得不可思議。心中不由又想起宋運輝接待老徐時候的神情。

  梁思申還想到,她該不該通知大伯等人之後就置身事外,她又能不能置身事外?她心裡很矛盾,梁大的倒下,看起來勢必牽連她爸爸。雖然爸爸已經在邁阿密享受陽光沙灘,可是,爸爸造成的窟窿,是無法也遷居至美國的。她現在唯有指望梁大在長輩們的監督下趕緊斷臂求保,或者尚有一息生計。

  §1997年(12)

  楊巡晚上應酬回來,迅速溜進樓下客衛趕緊洗去煙酒味道,免得家中孕婦聞到反胃,卻在浴室裡聽到手機聲響,他探出頭來看,見任遐邇已經接起,便繼續放心洗澡。等他出來,任遐邇道:「申總親自打來電話,讓你去他家,說是幾個老朋友說說話。我說你今天手機落家裡,等你回來我再跟你說,這麼晚了,什麼事?」

  「胎教,胎教,我們孩子在你肚子裡聽你撒謊呢。」楊巡笑著拿起手機翻看一下號碼,果然是申寶田家裡打出來,「申總家這個時間來客人,還幾個老朋友,誰?看上去挺要緊的樣子。」

  「這麼晚,黃鼠狼進門准沒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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