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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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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力很大啊。」任遐邇脫口說出,這是她的本行,「他們制造型企業掙的是辛苦錢,借那麼多錢得要很大膽魄。」 「小雷家這幾年什麼風浪沒見過,借點兒錢是小意思,再說他們現在排場大,借的是國家的錢。即使有事,國家還能把小雷家村抹平不成?他們的性質是村集體。借個人的錢才是風險,個人借錢也是風險,反正是弄死個體戶。」楊巡不以為然。 任遐邇笑道:「誰讓你個體戶跟我們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唱對臺戲呢?」毛毛跟著一起笑。 楊速道:「現在已經好了,過去個體戶連工商執照都不給批,大哥為這個還給抓進去坐過幾天牢。」 「啊,怎麼回事?」任遐邇吃驚,這事兒楊巡沒跟他提起過。 「好漢不提當年勇。」楊巡笑嘻嘻地不當回事。還是楊速反正一路沒事,嘴巴閑著也是閑著,他又不可能學兩個女的一路吃個不停,他就給講當年發生的那些有關紅帽子的來龍去脈。那種事兒,連任遐邇都不清楚,更不用說毛毛,兩人都跟聽傳奇一樣。聽到楊速說到大哥放出來吃茶葉蛋差點噎住,任遐邇連聲「哎喲哎喲」,楊巡笑道:「老二,你再講下去,遐邇要找你打架了,罵你也不想好接人前先買些吃的,愣頭青。」 楊速笑道:「那時候韋嫂讓立刻趕去接,一刻都不要耽誤,還要我接了趕緊逃走。我聽見激動得不得了,時間又緊,哪裡還想得到別的。」 任遐邇念了聲「阿彌陀佛」,楊巡迴頭來看,笑道:「你是不是心裡在說,總算有人整治這臭小子了?」 「一點不錯,不過看老二家兩個面上,我暫且隱忍不說。」 「我看你笑得嘴角賊深,就知道准沒好事。」 毛毛笑道:「大哥大嫂只管當我們不存在,我們沒聽見。」 任遐邇笑道:「你還想聽些什麼,春節電臺面向大眾優惠,歡迎點播。」 大家又都笑,楊巡忽然道:「春節後去買兩輛車,你們兩個把車學了,一人一輛方便些。老二,這回買捷達怎麼樣?看上去比桑塔納厚實。」 任遐邇道:「有事讓司機開一下很方便,你們倆的車總有一輛是閑著的。」毛毛卻是很嚮往,但不敢說,她怕楊巡。 「開車在國外是最基本技藝,學會開車方便許多。東寶書記一輛賓士,我們一樣價錢,每人整一輛小的,呵呵。」 楊速笑道:「我們四輛加起來都不如他的。」 「派頭那麼大幹什麼,他們要看見我開賓士,以後吃飯得換更高級的,紅包得送更大號的。跟我有仇的心裡不舒服,弄不好弄個查稅什麼的玩玩我,我哪奉陪得起。做人實在一點吧。我還是開老車,新車……遐邇,你現在是老大,掌印把子的,你開新車。」 任遐邇不僅掌著印把子,還掌著錢袋子,知道楊巡的實力,就不再反對。但心裡奇怪楊巡為什麼忽然提出買車。她這個做會計的心思細密,將聊天的蛛絲馬跡揪出來理上一遍,終於找到苗頭,但不吱聲,等到家門一關,先問清楚這事:「你是不是下定決心不管商場了?」 「對,看了小雷家的發展,心裡急。以前他們已經成規模時,我還在跑東北賣電線,後來慢慢讓我追上,變成他們不如我。但你看他們去年一年的發展,我去年一年又做了些什麼?我不怕他們有政策扶持,但我不能守著商場不上進了。既然不守著商場,我們也沒必要養個司機學小雷家擺排場,還是自己學車吧,你以後進出銀行也方便些。既然你買了,不給毛毛買,說不過去。」 「好。可看起來小雷家他們負債很高啊,我想著都替他們受不了壓力。」 「壓力倒不怕,生意人不怕借錢,就怕借不到錢。」 「可我們周圍已經有公司要麼資金鏈繃不住,要麼人才培育跟不上攤子鋪開,倒閉好幾家了。」 「那都是些拿到錢亂花的主兒,拿來的錢先買司機白手套黑制服的,不止東寶書記,以前那誰,商場以前的股東就是那做派。哪像我們錢都用在刀口上。我做大後,運作基本上三分之一靠自己的錢,三分之二靠借來的錢,就建商場的時候借錢最多,當中出了點亂子,那次差點砸死我。借錢的人最怕的就是老天都不知道從哪兒砸下來的亂子,所以要算好了才借錢,不能先借錢來用著再說。這寶貴經驗我傳女不傳男的哦,你看我連老二都不告訴。」 任遐邇本來聽楊巡一本正經地說著,一直覺得有理,沒想到楊巡後面冒出這麼一句,笑得伸手揍了他一拳:「又不正經了。為什麼不告訴老二?」 「老二膽小,他知道腦袋不如我,不會來阻止我,可我知道他背後瞎操心。不像你一操心就劈裡啪啦打鍵盤算帳,算完找我算帳,操心都操到點子上。商場找到合適接手人之前,我還是不跟他講。還有,他對商場感情很深。他是做一項愛一項,以前不捨得甩手歐洲街,現在肯定是不捨得甩手商場。」 任遐邇點頭,原來是這樣。難為楊巡這個做大哥的,還真是如他在他媽媽墳前絮叨的一樣,一個人把爹媽大哥三個角色都占了,不說自己連兒子都還沒養呢,以前他才多小的時候就挑起重擔,難怪……把他壓得矮矮的。 楊巡看到任遐邇鬼頭鬼腦地看著自己,心裡被看得發毛起來,追著問她到底想什麼,任遐邇就是不說,卻一直鬼頭鬼腦看著他笑,笑得他心裡更加沒底,吵鬧著又要節約用水,合用浴缸。這是任遐邇最羞於答應的,卻是楊巡最樂此不疲的,兩人都忘了一路勞累,打打鬧鬧個沒完。 §1997年(4) 梁思申卻是春節後好多日子都沒見到丈夫,宋運輝春節後大多數日子在北京泡著,但見不到丈夫才是小煩心事,她更心煩的是她的寶貝可哥。韋春紅來電說她家寶寶會說幾句話了,問她可哥如何,她答不上來。可哥至今除了會說「媽媽」兩個字,其他,任他們如何挑逗,他自巋然不動。梁思申很懷疑會不會因為人多嘴雜,多種語言搞得可哥小腦袋適應不過來,反而不知道跟誰的語系。比如以前小王的南洋派英語,外公的國語、上海話、英語車輪大戰,保姆的上海話,她爸媽的家鄉話,宋運輝爸媽的再一種家鄉話,連她都應付不過來,何況可哥。但有什麼辦法,公婆兩個和保姆的普通話逼不出來,難道只能任可哥閉嘴不說了?還有未來可哥需要的英語環境呢?她為此心煩得要死。 再有,外公赴美後,她才知道原來外公老頭子不聲不響地處理了很多閒雜小事。而現在公婆人生地不熟,又不擅支使別人去做,家中無數對外的雜事都落在她頭上,而她的工作又是那麼忙,想找個人埋怨幾句,宋運輝卻一直不見人影。她心頭積累的火氣越來越大,每天卻還得和顏悅色對付上老下小,包括對兩個保姆都不能用重話。 一等宋運輝終於出現,她才有機會發作,拉他進臥室閉門訴了半天苦。但是訴苦又什麼用?完了又得全身擔上。想起可哥上幼稚園前……不,還得先替可哥物色好幼稚園,天哪,她抓狂了。 宋運輝建議有些事可以讓他們東海公司駐上海辦事處的同志來做,他會交代一下,但梁思申不願公器私用,只好自己忙得陀螺一樣,累死了就忍不住找宋運輝吵嘴,可宋運輝實在太深,她吵不起來,反而吵得自己沒勁,感覺自己是無理取鬧。她有意惹宋運輝生氣,可人家涵養太好,即使他身心疲累,也會打起精神陪她散心,直到讓她開笑為止。弄得她有時候只好對宋運輝解釋,吵架是發洩的一種,是解決問題的捷徑,可宋運輝硬說他跟深愛的人吵不起來,他願意妥協,有什麼辦法。梁思申聞言當然感動,可是心裡卻為沒吵出來而憋悶。 可事情卻一直沒完。春暖花開,錦雲裡院子裡的香櫞樹、橘子樹掛滿雪花般累累花苞的時候,她爸爸從遙遠的美國邁阿密打來電話,說他已經病退到了美國。梁思申想到爸爸春節時候的乾咳,爸爸也該好好休息了。可心裡卻又隱隱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她再斥責自己不該疑神疑鬼都沒用,她直覺爸爸小病而病退,退前不露一絲風聲,太不正常。想到爸爸可能對她的重大隱瞞,以及那些隱瞞的實際內容,她的心情更加煩躁。 她還想到春節後大多數時間泡在北京的宋運輝,她能猜得到他在做什麼,要政策!他現在已經與單純的技術脫離得要多遠有多遠。她無法不想到老徐攜家帶口造訪錦雲裡的時候,宋運輝對待老徐的肉麻態度,她不免也想到宋運輝在同事面前、在楊巡等人面前的態度,他在北京到底怎樣?這是她以前所避免深思的,可而今心情不佳,卻越發沒良心地深挖細掘。她發現,其實……其實她的丈夫也是個普通官僚。 梁思申一邊提醒自己不能憤世嫉俗,不能對世界要求理想化,可她卻無法刹住自己的思維,她的腦袋瓜被紛至遝來的困難佔領,可是她又無法解決,她連自己生的兒子可哥晚說話的問題都無法解決,她還能做什麼?她轉而開始懷疑上自己的能力和智商。 宋運輝也在煩惱,岳父突然病退出國,讓他滿心擔憂。他聽到消息時頭皮發麻,他只是個不知情的圈外人,他不知道岳父為什麼要跑出國,但知道肯定得壞事。他立刻脖子一縮,縮回東海不再交遊,這種時刻,只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作為一個業績良好的境外上市公司董事長,他只要不自亂方寸,足以明哲保身。東海是他的基地,是他的根據地。有時間他就去上海,父母妻兒是他的港灣。只是他看到梁思申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梁思申在她爸的問題上遇到了死結。五一勞動節,兩個人坐在院子裡看著剛開放的薔薇花,看小小的可哥在花蔭下睡覺,宋運輝建議梁思申拿年假休息放鬆幾天,出去走走散散心,他一起去。 梁思申認真看著宋運輝道:「我也正這麼想,我想去美國,你有沒有時間?」 宋運輝道:「可以的,你去看看你爸媽?」 梁思申看住丈夫,問:「你說,爸爸既然退休了,他會不會告訴我他究竟做了什麼?」 宋運輝搖搖頭:「不知道。但我建議你應該做無罪推定,而不該做有罪推定,去看看他們。」 「我怕。」梁思申歎息一聲,說不下去,但是去美國的心是定了。她還有工作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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