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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〇


  「還行就好。這幾天跟朋友們吃飯,都說今年……啊,去年日子不大好過,我想來看看你,你沒事就好。我走了,我晚上還得跟銅廠廠長談。今年開始國家退稅調整,你知道退稅嗎?我們現在基本上是虧本賣給國外,就等著它退稅那點錢找補。現在退稅降了,我們要麼不提價,虧;要麼提價,老外不要。得想辦法,也想個跟你科學養豬一樣的辦法。我也愁。」

  這方面忠富幫不上忙。兩人又說幾句,雷東寶去豬場看一遭就走。送走雷東寶,忠富一直很感動,知道雷東寶如果單純為小雷家辦年貨的話,是沒必要親自來一趟的,雷東寶來,只為實地看一眼朋友到底好不好。這時候忠富心裡有些動搖,他想到這一段時間裡肯定有不少養殖戶堅持不下去,得退出養豬圈子,包括租小雷家養豬場的養殖戶也不會有例外,他完全可以乘虛而入,而且可以靠關係先拖一下承包費。但是他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自己搖頭否定。既然出來了,就不想再回去,就這樣做個朋友挺好。若真接近了,以雷東寶的性格,難免又會不由分說裹挾上他。

  從忠富這邊出來,雷東寶找項東說話。項東給他列出面對的幾項問題,諸如退稅率降低,影響剛開業的銅五金出口,並影響利潤;如進口稅降低,可能會有國外產品進口衝擊市場;還有一個壞消息,是已經合資的省電纜準備恢復中低端產品的生產,勢必以挾雄厚資金實力衝擊電線電纜市場。

  雷東寶憂心忡忡,對忠富,他會說市道有起有落,可真落到自己頭上,他還是愁的,再加現在又添省電纜一道心事。項東現在則是動力十足,安慰雷東寶不用著急,銅廠方面他會設法,儘快爭取產品升級換代,提高技術附加。他提醒雷東寶關照電纜廠,起碼先保證安全度過這個政策緊縮期。

  雷東寶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慶倖找到個項東這樣不要他操心的,又從方方面面感覺到,今年的經濟大環境好像都不大好。前幾天縣裡找去開會傳達檔,說貨幣政策適度從緊,解讀是銀行貸款很麻煩。銀行不放錢出來,企業維持可以,想擴張就難。考慮到去年下半年起已經明顯減少的電纜需求量,說是基建投入減少所致。要今年還是這樣,再加省電纜又殺回馬槍,雷霆的電線電纜得麻煩了。

  項東那邊,雷東寶放心交出,但是他不得不沉到電纜廠,要大夥兒想辦法擺脫困境。

  §1996年(3)

  梁思申預產期前幾天還在上班,她認為生孩子又不是健康問題,不需要大驚小怪。反而是其他人個個如臨大敵,她媽媽開後門提前退休,宋運輝雖然年底迎來送往很多,可大量安排時間停留在上海。連外公都偃旗息鼓,每看到梁思申安全下班回家就松一口氣。所有生過孩子的,見過親人生孩子的,都戰戰兢兢,因此都認為梁思申無知者無畏。

  尤其是宋運輝更擔心,他因姐姐而對女人生小孩有心理障礙。可梁思申不由他,梁思申說寧可把產假放到生了孩子之後。宋運輝提心吊膽,終於迎來差點讓他窒息的消息,那是梁思申從醫院打來的電話,說她肚子痛,由同事陪伴,自己就近沖進紅房子了,讓他趕緊回錦雲裡拖上她媽一起去醫院,醫生說就在今天,快了。宋運輝趕緊讓司機載著飛奔,接上岳母外公一起去紅房子,終於在梁思申進產房前見上一面,三個人在外面走廊開始漫長等待。

  宋運輝沒法穩坐,梁母也沒法穩坐,兩個人一會兒起來,一會兒坐下,吊桶一般忙碌,唯有外公兩手扶在拐杖上,坐得穩如泰山。外公後來真是看不下去,叫兩人坐下,道:「女人生小孩,千百年都在生,何況在這種上海最好的醫院,你們急什麼。你們放心啦,思申這孩子乾脆俐落,生個小孩不是大問題。」外公本來想說思申心狠手辣,但曉得這時候說出這話得犯眾怒,只好從善如流。

  「囡囡生第一個,第一個最難,她又不當一回事……」

  「誰不當一回事,她當回事,那些生小孩子的書我看她都倒背如流,就你們瞎操心。小輝給我坐下,我眼睛看出血了,你還是什麼宋大總經理嗎。」

  宋運輝當然知道梁思申記性好,領悟力高,有關段落倒背如流,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心急又是另一回事,梁思申平時做事乾脆俐落,又不能與生孩子通用,不是一回事。

  外公見沒人聽他的,其實他也心焦,與外孫女住一起這麼兩年,事事互相依賴,彼此又互相欣賞,早有親情產生,可又不願表露出來,他怕悶坐著露出情緒,被梁思申以後知道了笑話,只得又拿說話打岔。「你們說孩子會講話後該叫我什麼?我們老家不分男女都叫阿太。古代人短命,七十歲算古稀,我這種年紀叫什麼,叫老而不死為賊。既然都是賊了,誰還管老而不死的性別,你們說對不對,所以男阿太女阿太統稱阿太。我說定了,以後孩子叫我太外公,一定要分清性別,不許混叫。」

  梁母沒想到老父這個時候還計較這些,只得道:「一定,一定,孩子還一定叫太外公給起的小名,可哥,行嗎?」

  外公笑道:「又由不得你,你女兒主意太大,喏,你女婿能管。小輝,快答應叫可哥。」

  宋運輝立刻答應,二話沒有。外公心裡很爽,這就叫城下之盟,外公終於肯老實地雙手扶著拐杖,一半重心放在手上,與女兒、外孫女婿一起盯住產房的門。梁父接到通知後,不斷電話過來詢問,也在那邊急成熱鍋上的螞蟻。

  好在梁思申沒讓他們多等,果然如外公所說乾脆俐落地生了下來。大家都很欣喜,終於放下心裡一塊大石頭,唯有梁思申由樂觀轉向憂鬱,怎麼辦,才出生的兒子長得跟紅皮老鼠一樣,渾身都是皺褶,她兒子就這麼難看嗎?反而那麼挑剔的外公卻在床邊欣賞新生兒,連聲說孩子長得好,像他王家的種。

  紛擾一陣子後,宋運輝讓外公岳母兩個回家吃飯,梁思申雖然已經算是生得快,可到底已經是很晚。他和一位保姆留下來照顧梁思申。梁思申這才賴在宋運輝懷裡盡情撒嬌,一會兒叫痛一會兒叫累,要宋運輝非常非常憐惜她。安撫好久,宋運輝才道:「我給東寶大哥也打個電話吧,這個消息得親口告訴他。」

  「就這兒打,不許離開我。」梁思申感覺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兒子,非常幸福。

  沒想到打去雷東寶的電話,那邊是雷東寶氣急敗壞的大嗓門:「什麼,你兒子?好,宋家有後,我也等產房外面。我每天要她躺床上躺床上,她偏不聽,硬要逛街,每天不把錢花光不肯回家,今天逛出問題來了,早產……」

  「別急,我記得沒差幾天吧,也是這幾天的預產期。你放心,她年輕,頂得住。很快,生下來也給我打個電話。」

  「行。你兒子,你兒子,我要生個兒子,以後倆小子是兄弟,要生個女兒,嘿嘿……」

  「別想,你這種人的女兒,好看不了,我們宋家不要。」

  梁思申旁邊聽著好笑,虧雷東寶想得出來,想結娃娃親。

  宋運輝理解雷東寶的煩躁,雷東寶心裡頭的陰影不會比他的少,他只是沒猜到雷東寶現在為了這個孩子非常迷信。

  雷東寶此時把婦兒醫院走廊踩得咚咚響,一顆心跳得都沒比腳步聲輕。他一個老婆死在產前,一個老婆生病剛好壞的是生孩子的器官,現在這個老婆又是貪玩早產,叫他如何能夠沉靜。不只他,連韋春紅得知消息後都替他擔心,特意上樓跪觀音菩薩面前燒香念經,保佑雷東寶平安得到孩子。當然,韋春紅也是把她的祈禱傳遞到雷東寶耳朵裡的,雷東寶雖然嘴上一聲謝都沒有,心裡卻是知道韋春紅對他有良心,簡直可說是大公無私地好。

  馮欣欣終於半夜生出來,兒子,白白胖胖有八斤重。雷東寶第一時間就拿起手機一個回撥,正好是韋春紅的,然後一個回撥,是宋運輝的,最後才是他媽,都是四個字:「兒子,八斤!」後來閑了才又追著給宋運輝一個電話,非常臭美地說,他兒子別的不說,體重愣是超過宋運輝兒子,贏了第一棒。令宋運輝哭笑不得,梁思申聽了很不服氣,要宋運輝告訴雷東寶,來日方長。唯一美中不足,雷東寶龐大身軀占著產床邊位置打電話時候,護士進來辦事,喊的是「孩子爺爺還是外公讓一讓」,令好不容易當上父親的雷東寶鬱悶不已。

  電話一來一去,橫亙在宋運輝與雷東寶之間的一堵牆悄悄退後。

  §1996年(4)

  楊巡幾乎是第一時間接到梁思申生了個兒子的消息,消息來自第一時間獲得消息的尋建祥。這時候楊巡還在商場,因商場還在夜間營業時段。他無法不想到,他必須送禮,因此他背著手到商場樓上樓下走了一圈,一直到商場廣播公佈打烊,他還沒看到可以送出手的合適禮物。他早就清楚,別看梁思申平易近人,可她私底下對生活品質的要求至高。

  寒冬臘月天氣,逛店逛到夜晚的人畢竟少。楊巡站在一樓空曠處,看稀稀拉拉的人流懶懶散散地走出商場半閉的大門,心裡很多想法。他從上海參觀家樂福後回來,立刻下手調整商場佈局,沒有一絲耽誤。但是調整是循序漸進的,他不知道顧客感受到了沒有,因此他讓一樓服務台的小姐留心記錄顧客反映。目前調整還不到半個月,沒有顧客反映有什麼不便。他猜測,那是因為顧客認為東邊不亮西邊亮,未必一定要在他的商場買到齊全的貨品。

  但是服務台的小姐那兒沒有顧客反映,並不意味著顧客沒反映。楊巡認為顧客最好的投票是腳,反映在商場每日的營業額上面。這幾天他忙著年底的迎來送往,沒時間看帳目,今天既然沒出去應酬,腦袋又清楚,他決定叫來財務經理老畢問個清楚。他急急沖上已經停開的扶梯,一直沖到五樓行政倉儲區,才到走廊,就喘著粗氣大喊一聲:「老畢,完了來我辦公室。」

  財務部裡面卻傳出一陣聲調不齊的女聲小組唱:「畢經理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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