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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四


  宋運輝不甘不願地道:「那男的據說心裡有顧慮,怕因此得罪我,影響他在金州的前途。你知道,老蔣現在有意利用我以前新車間的人手培植新勢力。老蔣到位後風向轉了一轉,就壞事了。」

  梁思申大為驚異:「還有這種事?」

  「金州很封閉,封閉到你無法想像,所以我才把東海的宿舍區放到市區,算是半開放,否則也是差不多。其實我哪兒那麼小心眼,離婚只是婚姻出錯,不是雙方誰對誰錯。當時心急上火的也賴過別人的錯,現在想想當時我也不對……思申,實話愛聽嗎?」

  「哎,我還在犯金州人的錯,不好意思。可這話你跟我說說還行,跟蔣總去說,人家可能還以為你惺惺作態。」

  「所以你說我冤吧,我臉上的東西可以洗了嗎?」

  「可以了,最好全身沖洗,頭髮上可能有些粘到。」梁思申看宋運輝一躍而起,卻見他拿著一張髒臉想來貼她的臉,連忙大笑避走。等宋運輝終於進去沖洗,她回頭思考剛才宋運輝說的話,心裡真是汗顏無比,宋運輝都看開了,她卻還小心眼地計較著。她不得不承認,宋運輝比她有心胸,關鍵的,她估計還是因為宋運輝夠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竟能超然對待自己的過去。

  梁思申看看浴室緊閉的門,不由得想到外公有次跟她聊天,提起宋運輝的性格。外公說宋運輝這個人是以工程人員分解機器設備的思考方式看待他周圍的人的,幾乎很少摻雜自己的情感進去。梁思申心想,會不會與宋運輝從小不屬於主流,只能旁觀同學們的革命行動有關呢?她不得其解,可她也不願同外公一起分析宋運輝的性格,她寧可自己觀察。她相信自己有辦法讓宋運輝在屬於她和他的婚姻生活裡,別想理智。她不願意看到他繼續太理智下去,她心疼。

  她已經看到,宋運輝從剛結婚時候喜歡微笑甚至傻笑地看著她一個人嘰嘰呱呱,變為也參與著嘰嘰呱呱,變得越來越有互動,她覺得這就是進步,她喜歡看到這種進步。

  一會兒宋運輝洗澡出來,走出來卻意外地提了個建議:「還早,要不要到外面走走。」他想的是梁思申一個人在這麼小空間裡關了一下午,肯定難受。

  梁思申奇道:「開車去你的老家錦衣夜行?」

  「不是,就外面走走,散步。我對老家城市也並不熟悉,大概只熟悉一個火車站,可早已拆毀重建了。」

  梁思申知道宋運輝一向好靜,對他的提議只好觀其行。兩人都是難得出來逛夜市,好奇地一路研究大熱天還風風火火烤羊肉串的,看燒得墨黑的高壓鍋土法爆玉米花,看路邊小攤擺著無數盜版磁帶、錄影帶,以及各色各樣的小百貨。兩個一向車進車出的人都覺得很有意思,梁思申還在地攤上買了一枚舊舊的陶瓷毛主席像。

  宋運輝怕梁思申走丟,一直拉著妻子的手,在這種煙火氣十足的地方一起好奇,別說是梁思申這個半老外好奇,他這個每天醉心工作的人也如發現一個新世界。他喜歡身邊的這個「伴」,他相信他這回的婚姻是對的。

  只是梁思申而今有忌諱,面對好香的羊肉串和新疆葡萄乾不敢張嘴,只好都塞給宋運輝吃,弄得宋運輝還是第一次當街吃零食,手裡還捧一大包爆米花。

  §1995年(13)

  楊巡幾乎是一接手商場的管理,就第一時間開始後悔。他因為賭氣簽回商場的經營權,等高興勁過去,就想到他不是推翻在東北立下的誓言了嗎?在東北的時候因為受老王售假冒偽劣品的牽連,倉庫物資被人哄搶一空,他當時就看到開店面臨的巨大風險,因此後來絕不沾手經營,他現在怎麼腦子一混,將一家帳面虧損的商場經營接手下來了呢,但合同已簽,已經容不得他後悔。

  他面對的是千頭萬緒,枝杈多到混亂的帳目。上海派來的人即將引退,但這些留下來辦移交的人,卻經不起他幾句話的提問。楊巡面對無數所謂商場管理套路,他頭痛之餘,直奔他認為的重點:錢。他就從錢進錢出的脈絡入手,理順那亂成一團的枝杈。

  眼下的商場裡,有些鋪位是出租的,有些鋪位則是商場自營的,自營的管得還行,進銷存的帳目都做得有條有理。但是出租鋪位的收支,楊巡只問一個問題,原商場總經理就吃癟。楊巡問出租鋪位賣出去的商品如果不通過商場的口子統一結算,而是私下與顧客完成交易,不讓商場經手而被商場收取一定額度的經手費,商場方面如何查證,又如何採取措施杜絕。那個商場總經理說了很多理由很多難處,可就是拿不出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

  楊巡卻是看著那總經理,對旁邊的弟弟楊速道:「做生意的哪個不是泥鰍,換我在商場租一個商鋪,我也會做小手,你看我不是一看到這個制度就想到了嗎,有錢不賺豬頭三。」他取笑完了,才問那原總經理,「這條規矩,是上海那邊傳來的嗎?」

  商場原總經理道:「這些在上海實施得很好,我們搬來這兒實施,其實做小手的鋪位並不多,顧客大多還是喜歡通過我們商場的收銀台付款的,免得買去的商品有問題沒法退賠。」

  楊巡不依,笑道:「上海的人也是人。我說實話,管不住小手的制度,肯定是漏洞百出的制度,肯定不是好制度,所以這條制度沒有解決的辦法,只有把制度推倒重來。」楊巡說出這話的時候,心裡忽然冒出熟悉的感覺,卻想來想去不知出處。他遲疑了一下,對楊速道:「我剛開市場的時候,從稅務老爺那裡拿來政策死背,你道是背什麼,我就是找有什麼地方可以鑽空子。尋常不繳稅是犯罪,鑽空子不繳稅是避稅。後來看稅務老爺一個一個新檔出來,都是堵那些漏洞的。老二,回頭我們要好好站到租戶的立場上看這些制度,看看到底有哪些漏洞。唉,頭痛,自找麻煩。」

  商場原總經理旁觀楊巡的接手,對楊巡的這一番話卻是深有共鳴,但他只微笑道:「我們不是老闆,我們是執行者,所以……」

  楊巡好奇地道:「你們上海也執行一樣的制度?」

  「有些因地制宜的小變動。」

  楊巡沒再繼續這個好奇,但換成另一個好奇。他真是很想知道,梁凡和李力在上海的經營究竟掙不掙錢,管理是不是也這麼千頭萬緒,如一團亂麻,光憑他看幾眼制度,就可以想到好幾招繞過收銀台的措施。楊巡肯定地道:「我得先順著錢進出的路線,把錢漏洞眼都堵死,再考慮商場人氣。」

  但漏洞並不是想堵就堵,楊巡雖然是個最會鑽空子的人,可架不住人家三個臭皮匠的群策群力,他於是接連與租用商鋪的貿易公司或者辦事處開會,研究更新制度。也讓與會者提出建議,究竟別家商場怎麼做,才能吸引顧客消費。

  管商場這差使,楊巡有生第一次接觸。他這人多疑,即使有下麵幾位早被他收買的經理的協助,他還是非自己搞清楚商場全部的運營脈動才肯放心,而在放心之前,他先管住錢匣子,跟錢匣子有關的制度,他優先照顧,優先理順。

  這一次接手經營,楊巡第一次體會到失眠。

  以前都是身體累。最初做生意時候,他只要比別人跑動得勤,比別人的言行多一份熱絡,他就能賺到辛苦錢。然後的專案,他勞心與勞力並用,經常是一邊跑政策,一邊跑進度,累癱在工地沙土堆上的時候常有,腦筋動得也不少,可最主要還是動在人際關係協調方面。這回,卻是全部的勞心,所謂管理,他上手便遇到如何理順制度脈絡的大問題。這個脈絡,遠比他前面的兩家市場一條街繁瑣細緻得多。而他本人向來是無拘無束的,對於如何建立制度,心中完全沒譜。

  楊巡當然借用外腦。但令楊巡覺得奇怪的是,大家都認同上海拿下來的那套規矩,還說這已經是改進得挺好的規矩。楊巡於是心裡覺得奇怪了,這種漏洞百出的制度也算是先進?那究竟是他這個外行體會不到制度的先進,還是他這個外行突破約定俗成的舊眼光,不受局限而發現新問題?楊巡認為應該是後者,但他接手的畢竟是全新的體系,而且又是龐大的關係到巨大利益的體系,他不敢大意,回過頭繼續研究現有制度的先進究竟表現在哪裡。

  他接手的幾天裡,每天大腦運轉得飛快,每到下午三四點的時候都感覺腦袋發燙。他索性從電器樓層搬來一隻小冰箱,往裡面扔進去一打濕毛巾,輪流取出來頂頭上降溫。

  時間不等人啊。他雖然守住了錢匣子,可是每天的水電人工費用嘩嘩地往外流,錢匣子靠守是守不住的,他得儘快產生效益出來,因此他必須分秒必爭。

  §1995年(14)

  梁思申在休假結束前終於有辦法把宋運輝和申寶田這兩個大忙人的時間取一個最大公約數,安排兩個人坐一起吃飯說話。正好那天楊巡也焦頭爛額地找上申寶田,因申寶田公司的主流產品除了外銷,大半進的就是全國各地有點檔次的商場。楊巡目前經營的商場裡面也有申寶田公司的一個專櫃。楊巡心想申寶田接觸的商場只有比本城的那些經銷商多,申寶田一定比一輩子鑽在本市幾家商場打轉的商業系統人士經驗更豐富,申寶田又是個宏觀眼光極好的,楊巡估計申寶田對各種商場的經營都有一本細帳,他得找申寶田討教經驗。

  楊巡特別抽出一下午的時間泡在申寶田的辦公室裡,厚著臉皮雷打不動,候著申寶田忙碌之餘就拋出這幾天積累下來的疑問。如此斷斷續續,倒也獲得不少資訊,證明他的好多疑問確實並非什麼約定俗成,而只是積弊。申寶田果然告訴楊巡不少其他城市商場他認為比較有創意的制度。可申寶田實在是忙,楊巡的請教被打斷得支離破碎,因此下班的時候,楊巡自然是踴躍要求請飯,以便飯桌上請教。申寶田只知道楊巡與梁思申的矛盾,自然是拒絕。但楊巡不肯放棄些許機會,硬是擠上申寶田的車子,嬉皮笑臉地說即使只有十分鐘的時間也是好的,申寶田只好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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