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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八


  他掙扎再三,無法擺脫,只得狠狠地心說放吧放吧,索性關閉手機,眼睜睜看著過去的自己傻瓜一樣地想入非非,又被切肉切骨,那一幕幕他在梁父與他談判那一刻已經打包封存,不願再回想的過往。

  看著錄影般播放初見那一刻的驚豔,想到梁思申自始至終對他沒有任何歧視和偏見,甚至還經常為他們個體戶抱不平;看著梁思申真正用心地幫助他規劃建材市場、規劃賓館,以及對他機靈思維的由衷讚美,衝擊到他內心的那絲甜美至今令人回味;看著梁思申傾其所有與他建立合資公司……楊巡忽然想到,他這輩子至今,曾經如此真心待他、欣賞他、信任他、幫助他的人,除了已經死去的老媽,恐怕只有梁思申一個。連弟弟妹妹們都不如她。

  楊巡頓時一下坐起來,汗如雨下。

  楊巡再也躺不住,在屋子裡坐立不安,悔恨得想以頭搶地。他前一刻還恨梁思申呢,可是他有什麼資格恨她?梁思申才該對他失望透頂。楊巡直著眼睛舉起手,手指在半空輕彈幾下,終於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臉上。他失去了最寶貴的。

  而他當然也對不起宋運輝,是宋運輝將梁思申引薦給他,宋運輝也曾大力提攜他,可他最後卻連宋運輝也怪罪上,他真不是人,難怪宋運輝此後疏遠他,連一面都不肯見。

  現在他很對不起的兩個人要結婚了。他怎麼說呢?他除了祝福,還能說什麼?可是人家已經未必需要他的祝福。梁思申初見他的時候,雖然與他差不多的歲數,可人家才剛走出校門,心思單純。梁思申曾經是最真心地為他打抱不平,最真心地欣賞他,最真心地幫助他,可他卻給了梁思申那樣的回報,難怪她後來態度如此決絕,以徹底離開結束與他的交往。他此時已經能相信宋運輝的話,後來的那些都是梁父氣憤女兒受欺負做出的報復,而非梁思申本意。他閱人多矣,知道剛走進社會的新鮮人的心態與他妹妹楊邐差不多。因此他現在已經能想到,他打擊的是梁思申的真心。這樣的他送出的祝福,梁思申還肯接受嗎?不可能。梁思申可能巴不得離他遠遠的,老死不相往來。

  楊巡這才知道自己錯了,錯了。以前宋運輝讓他反思,他還想著宋運輝袒護梁思申,現在他後悔莫及,而那樣的兩個人要結婚了。

  楊巡知道自己應該送出祝福,但他心裡隱隱想到,他其實不願祝福,他很沒良心地更想梁思申。他對梁思申的心死灰復燃。可是他還有何臉面見她?

  楊巡在小小屋子裡待不下去,只拎了一隻大哥大包,帶著手機,漫無邊際地亂走。不知不覺地走到城裡的涉外區,看到不遠的海員俱樂部,看到遠近的大小賓館,看到曾經是他和梁思申聯手買下的兩家二輕局老廠子,打開廠門,看到的是他和梁思申一起參觀過的老廠。這些老廠,按照計畫將在三天后拆毀,蓋起新的市場。

  楊巡走出空曠的廠子,看著廠門外人跡罕至的馬路,清晰想起他第一次陪梁思申過來勘察時候的情形。那天是晚上,從蕭然的宴席上下來,那天他對梁思申戲言,他是她的人了,其實他當時心裡也正是如此渴望。梁思申這個半洋人不疑有他,竟然笑嘻嘻地接受,還當著別人的面把這句話若無其事地翻出來說,都不怕旁人側目,她是多麼可愛。

  可是楊巡知道,這一切都不會再回來了。梁思申這樣的人肯結婚,那一定是因為有愛。而宋運輝一向是知道他的用心的,以後當然會更隔絕與他的來往,再加上宋運輝心思縝密,他未必有隙可趁。他的小聰明害了自己。

  楊巡站在馬路上悵然若失,冬日的街頭非常灰敗,連落光了樹葉的梧桐樹都是灰敗的顏色。楊巡不由得又走回老廠,坐在人去樓空的收發室發呆。他錯了,錯了。他心痛至流淚。

  楊巡坐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只穿了西裝和一件毛衣的人早已四肢冰涼,腹中也早已餓得轟鳴。看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錯過吃飯時間很多。他無精打采地垂著頭慢慢走回家去。他想到一件要緊的事。這兩片老廠區拆毀後,他和梁思申本來準備蓋一條歐式購物街,梁思申拿來的設計草圖和一些她旅遊到過的歐洲美麗街道照片都非常漂亮。但這個計畫已經被楊巡打入冷宮封存,他前段時間是如此厭惡聽到「梁思申」這三個字,當然不會再執行由她經手制訂的計畫。他現在打算造的也還是購物街,不過主題是服裝街,打算投入資金較少,當然也不可能漂亮到哪兒去,只是實用而已。

  楊巡這時候灰頭土臉地想到,與梁思申一起規劃的商場沒了,不屬於他了。要不,不惜一切工本地重啟歐洲購物街的計畫?這個想法讓灰頭土臉的楊巡稍微興奮起來,要不,就這麼定吧。他和梁思申之間已經被他毀得沒剩下什麼實質性東西,只有這條街的規劃,若是實施出來,算是完成兩人曾經意氣飛揚討論確定的夢想。楊巡不得不考慮到成本,考慮到市場對如此前衛設計的接受度。但是又不斷地催眠自己,算了,不想這些,難得縱容自己一次。等走到家的時候,楊巡已經心下確定,啟用塵封多日的舊設計,廢棄現有的實用性計畫。

  他這才發現他的手機從早上離開尋建祥辦公室的時候一直關到現在。他連忙打開,迅捷快速地發出幾條指令,讓包括楊速在內的手下開始執行新的計畫,不容置疑。

  而他也想到,他答應今天去接樊淨下班,因為昨天聽樊淨說他們銀行今天來領導視察,辦公室人員被要求穿上銀行統一的毛料套裙,以示陣容整齊。樊淨怕冷,楊巡自然今天早上負責接,晚上就得負責送。只是楊巡現在心裡失去對樊淨的所有興致,勉為其難地磨蹭著出門,到了樊淨的銀行,樊淨已經躲在大門裡等了一刻多鐘。可楊巡還在想著怎麼找個藉口,他今晚根本不想與樊淨說話,更別提可能的一起吃飯或者去她家吃飯。

  樊淨不疑有他,一見楊巡的車子來,拉開就急急沖進來,呼著氣道:「你來晚了,快,快送我去家裡換件衣服,今天我們高中同學聚會。今天打了你一天電話都打不通,你去哪兒了?」

  「在家睡覺。」楊巡簡單地回答。但心中不免想到,樊淨一直認為自己是大學生,認為自己見識禮儀比他楊巡強,可是看她坐進車子的樣子,一點風度都沒有。那天他和梁思申一起夜看工廠,梁思申受凍都不變身姿,對了,那天是他的風衣給梁思申擋風,她可一點沒嫌。相比梁思申,樊淨那些檔次算什麼。

  「大白天睡覺?你可真能。」樊淨依然沒留意早早暗下來的天色中楊巡不快的臉,她正忙著將手放到出風口取暖。

  楊巡沒搭理,專心開車,心裡開始厭煩樊淨。

  送樊淨到家,樊淨讓楊巡等一會兒,她換了衣服立刻下來,楊巡雖然沒應,但一直等著。他知道樊淨重視她的中學同學,當然重視中學同學的聚會。樊淨從市重點中學畢業,同學大多讀重點大學,不過樊淨讀的是普通大學。

  好在樊淨很快下來,楊巡又一言不發載上她便走。樊淨這才感覺到楊巡的情緒,忙問:「你怎麼了?今天不高興?」

  楊巡點頭,依然沒吱聲。楊巡嚴肅的時候神情挺可怕,樊淨平時常嫌這嫌那,可楊巡真正拉下臉的時候她是怕楊巡的。她只得小心地道:「什麼事啊?你可難得不高興呢。」

  楊巡幾乎是有些譏諷地道:「要不等下你讓我參加聚會,讓我高興高興?」

  樊淨立刻笑道:「我就知道你是裝出來騙我這句話的,偏不,才不上你的當。」

  楊巡沒理樊淨的小聰明,樊淨以為這麼說可以婉轉拒絕他參與聚會,他才不會看不出,只是他今天沒興趣計較而已。樊淨見此也不說了,她有點怕楊巡還真膩著非要參加她的同學聚會不可。

  但是車到飯店,正巧兩個男同學也到。那兩個男同學一看見楊巡送樊淨來,一個攔車,一個扯楊巡,叫囂著把楊巡也扯進飯局。楊巡掙扎不開,只得硬著頭皮參加。其他同學也帶著男友或者女友,對樊淨這一對並不大驚小怪,這回一下聚會了兩大圓桌呢。楊巡沒怎麼說話,眾人見楊巡西裝革履,舉手投足派頭十足,都以為楊巡與他們一路。同學聚會更多的是同學聊天,搶著說話都來不及,不會太照顧到家屬。酒到酣時,才開始關注隨行家屬。有靈活的開始與看得上眼的家屬交換名片,有人一看楊巡的名片,就驚呼出來。見過楊巡的不多,但是都知道楊巡的兩家市場和只有楊巡知道已經不屬於自己的一家商場。立即有人要來認識楊巡,不免地,有人問楊巡:「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楊巡沒回答,只微笑斜睨著樊淨,道:「你說呢。」

  樊淨最頭痛這個問題,她對楊巡蠍蠍蜇蜇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聞言只得道:「有什麼可問的,大家還不是差不多。」

  楊巡卻冷靜地道:「我半文盲,小學畢業。」

  同學們都泛出一臉「原來如此」的模樣,樊淨真是懊惱死,不明白楊巡為什麼非要說出來,更把初中說成小學。聽著大家的竊竊私語,她幾乎是強忍著才拖延到聚會結束,坐上楊巡的車子就想發飆。楊巡卻不等她發飆,就搶著道:「我初中畢業是恥辱嗎?你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你既然這麼看不起為什麼還跟我在一起?你享受我車子接送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我是初中生?你倒是精明啊,又想我錢又看不起我學歷,你不三不四算什麼玩意兒?你倒是拿出點骨氣來不要我臭錢買的禮物不要我接送,我還敬重你,你嫌棄我沒文化我也沒話說,誰讓我文化低唯讀初中。可你讀那麼多書,你骨氣讀哪兒去了?你讀那麼多書你還買不起車還要我接送,你讀那麼多書你也不過找個我這樣的初中生,你讀那麼多書你到底讀懂多少道理……」

  楊巡罵起人來是實戰派,一張嘴潑風一樣,不給樊淨一點反擊機會,全是他在說,沒說幾句樊淨就被罵哭了,可車在路上她不敢開門,只得被一直罵到家,兩人的關係就此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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